柳平愤然转身,“你!”
戚氏恨得百爪挠心,果然被她给猜中了,这贱人设得一手好局,生怕留着她守寡;现在好了,如了她的意了,还没嫁过去呢就开始仗势了!
静临笑得得意,心里却暗自松气。昨天她想了半宿,琢磨戚氏和柳平的心思,此刻看来,真是被她猜中了。
翠柳显然还在状况之外,没明白怎么回事。静临走到她身后,慢慢给她解绑。柳平在柳祥面前不像个男人,绑起翠柳倒有力气。静临解了半晌,方才将那腰带解开,一把扔给他,笑道:“三秀,别丢了斯文,嫂嫂还指望你金榜题名,来日也考个举人呢!”
柳平的脸因愤怒成了猪肝色,静临懒得理会她,只对戚氏道:“母亲,等过了大郎的丧期,儿媳可就没法在您身边尽孝了,不如留着这丫头,也教我放心啊。您说是不?”
戚氏气血上涌,心中窝火得要死,冉静临这是明摆着不要脸了,偏偏她这副不遮不掩的浪劲儿,看了教人心里发怵。
“是,既然老大媳妇都这么说了,”戚氏咬碎了一口老牙,“老身今天就不和小贱蹄子一般见识!翠柳,还不滚去柴房跪着,杵在这里现什么眼!”
……
大明朝实行宵禁制度,规定一更三点钟声之后、五更三点钟声之前,非特殊情况、特殊身份,一律不得外出。
因此,选择在半夜三更逃跑,有利也有弊。
利在街衢阒寂无人,神不知、鬼不觉,弊在一旦被巡夜人捉住,轻则吃一顿板子,重则当贼犯捉住,搞不好会下大牢。
静临也是无可奈何。白日里寻不到机会,更没有合适的理由外出;街上人多眼杂,她一个年轻女人,又太显眼。
幸好戚氏母子误会了她,对她尚未生出防备的心思;这大宅院又空荡,除了几间住人的屋子,旁的地方黑咕隆咚,正好可借夜色藏身。她舍了身外之物,只拣最值钱的细软,随身打了个小小的包袱,轻手利脚,贴着墙根,悄悄地往后墙走。
大门口老苍头看着,不能走;角门也不行,从角门出去和大门是一样的,上街必须经过里门,那里在夜间会上门禁,还有人值夜。后墙是逃出柳家宅院最好的选择。柳家后墙紧挨府前街,只要翻出去,沿街向西走到底,左拐,再过一条街就是金满楼,柳文彦这几天的下榻之地。
静临虽没在宛平县里走过,上次听柳文彦一说,心里早就将去金满楼的路走了千百回。她白日里已经看好了:后墙跟那闲着一方石磨,东耳房里有一张旧凳子,把凳子叠在磨盘上,刚好够她翻出去。
斯时已过白露,正是中间热、两头凉的时候。夜寒侵骨,秋草霜重,宅院空荡无声,唯有促织鸣叫,间或几声犬吠远远传来,在夜空中荡出微不可见的涟漪。
静临走了几百步而已,身上已经被汗湿透了。她紧张得要命,却一点都不觉得疲累。耳房侧身已经露出个轮廓了,走过去,再转个弯,就是后墙根了。静临有些振奋,这里离戚氏和柳平的屋子已经很远,她可以只盯着前方,迈开脚步了。
静临走得愈来愈急。
老苍头正抵着后墙根撒尿。他岁数大了,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在这院里瞎溜达;耳朵又背,没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刚提上裤子,还没来得及问一声“谁啊”,便与转角匆匆而来的冉静临四目相对了。
一瞬间,静临身上的热汗全都成了冷汗,如坠冰窟。心思千回百转,静临盯着老苍头,琢磨是求他,买通他,拼了命与他厮打,还是巧言狡辩,抑或掉头回返。
老苍头的一双肿鱼泡眼浑浊不堪,能传达的信息很是有限。
静临还没解读明白他这眼神什么意思,却见他竟然慢悠悠地转了身,往前边去了。
静临愣怔半晌,待到回过神来,身上仿佛被金甲大力神附了体,忽然生出无穷的力气。她从耳房里抱出那张旧桌子,肚子往前腆,托着桌子下沿往前走;到了石磨跟前,她屈膝一顶,根本顾不得腿上的肉疼,使劲将桌子往石磨上送。
送不动,这桌子仿佛重量千钧。
静临闭上眼睛咬牙使蛮劲,忽听得耳边一声沙哑的“娘子”,吓得她手臂一下子脱了力,桌子顺势砸下来,腿火辣辣地疼。
老苍头冲她比了个噤声,手指一侧,静临看过去,是一把梯子。
静临张张嘴想说什么,老苍头摆手,示意她赶紧上去。
这墙足有两米多高,静临一节一节往上爬,待骑稳了墙头,战战兢兢往墙内看时,老苍头已经扛着梯子,整个人都没入墙角后面了。
第6章 铁面无私老金拦人,嘴贱心软官人指路
三更天的宛平县城安静极了,里坊都睡着,酒楼食肆灭了灯,占道的摊子也收了,露出宽阔的青石板路,上面一层薄薄的秋霜,将清冷的月色反照入人的眼中。
这还是静临头一次仔细打量宛平县城。嫁娶匆匆,她心中哀伤,并没有心思看街景。如今总算走出来了,这才发现原来北京的天这么高、星子这么亮。夜色不止掩藏了人的身形,也将阴沟里的脏污遮盖了,整个府前街显得既宽敞又整洁。沿街的建筑有明显的北方特色,砖木结构的瓦房形势高迥,墙壁多由青砖厚垒,质地冷硬,不像徽州,白墙黛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雅洁精致。
这里的气候也不好,空气干燥,风又大,吹得人皮肤生疼。住的更不好,宛平人不睡床,而是睡炕,砖土垒的台子,上面铺着草席,草席上面再铺被褥,薄薄一层,硌得人整宿都睡不着觉。
表哥也是徽州长大的,也不知金满楼里是炕还是床,他能住得惯吗?静临情不自禁想起柳文彦,还记得上次相见,他眼下一圈乌青,也不知是睡不惯,还是因思念自己而辗转反侧。待会他见了自己该何等欢喜……两个人睡在一起,相拥相偎,恩爱绸缪,即便是冷衾硬床,想来也是快活的。
静临有些心猿意马,嘴角不知不觉已经向上翘了。府前街走到头,前面就要拐弯,她暗暗警告自己,不要放松警惕,小心驶得万年船。快步走到墙边阴影里,静临悄悄探出一个头,只见左转小道是一条狭窄的土路,依旧空无一人。
她不敢贸然行动,又盯了半晌,方才走了过去。
老金已经注意到这个贼头贼脑的小妇人有一会了。只见她裹着小脚,步伐快而不稳,显然不善久行,应该不是粗使奴婢,也并非入室女贼;又见她穿着朴素,发髻却整齐,头上插戴精致,随身只携带一粉光缎面小包袱,十有八九,是哪家的媳妇半夜私奔,可惜跟了这么一会,尚未看到那奸夫在何处。
老金是个经验丰富的巡夜人,善于藏在暗处,不惊动贼人,尾随贼人,随后眼疾手快,擒住贼人。
眼看过了这条道就出了自己的片区,老金方才现身。
“站住!干什么的?”
静临心道不好,情急之下只得扯谎,“差爷,我婆婆病了,人命关天,只好犯夜去请郎中,还望您通融通融。”
老金眸中闪着精光,面上却不动,“哦?去请哪位郎中?”
静临哪里知道这宛平县都有什么郎中,只能随口胡编,“正是前天来的那摇铃卖药的胡大夫,现下客居在金满楼里。我婆婆的病遍寻良医也不见效,找摇铃卖药的江湖人士,也是存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且请他试一试,万一就好了呢。”
老金冷笑,心道这小妇人倒能鬼扯,又问:“你婆婆是哪个?”
静临这下不敢再瞎说,如实道:“正是乌义坊柳家大娘,我叔叔上县学念书去了,没奈何只能教奴家抛头露面。婆母危在旦夕,还请差爷网开一面,放我去吧。请得了郎中,还要从这里回来,到时差爷自然知晓,奴家所言句句是实。”
“哦,”老金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原来是柳大郎家的。”
静临赶紧顺竿子爬,一边假意拭泪一边道:“是了!夫君去了,我们一家老小病的病,寡的寡……差爷怎么称呼?回头与我那伯兄祥老爷说了,也好代我们柳家好生谢谢您的恩德。”
她不提柳祥还好,一提柳祥,竟就触了老金的霉头。老金可不像戚氏母子欺软怕硬,他生平最恨的就是柳祥这样武断乡曲、为祸一方的士绅,这贼妇人竟然还敢拿柳祥压他!老金的火气蹭一下上了头,“胡说!”他喝道,“既是请郎中,为何随身带着包裹?莫不是卷了婆家财务,大半夜与人私奔?”
静临骇得不轻,却不肯放弃狡辩,“请水陆道场花光了银子,一时找不到人借,只好拿了些首饰来请郎”
一个“中”字还没出口,老金已经劈手夺过她身上的包裹,另一手紧紧钳住她的膀子了。
“休要罗唣!”老金冷声呵斥,“有什么话到衙门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