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大体都已经装修完毕,家具也有专业设计师配置了1/2,崇明的假期计划,就是带着兰涧补充完成剩下的1/2。兰涧对深桦里的室内装潢很满意,但更让她满意的是前院的花园,已经种上了各色蜀葵、重瓣醉芙蓉、月季和绣球等等花卉,她小时候去一位远居意大利乡镇的亲戚家做客,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们家的花园,大到从门口慢慢开车进去还要一段时间,一路往里时车窗外花团锦簇的景致,光是看着就让她心生喜悦。

“我上次听七堂姑说,有一种叫果汁阳台的月季不好养,但黄澄澄的颜色就像不小心在阳台上打翻了一杯橙汁,非常养眼。”孟兰涧对着室内井然排列的房间并无多余的看法,倒是花园里什么季节要栽种什么花,她已经开始构思满满,“这里还有很多布置的空间,我想在这里摆放一组用来写生的桌椅……不过我写生都是席地而坐,好像也不必要准备桌椅。”

崇明摸了摸下巴,突然间就觉得自己让设计师给自己留一半的空间来布置,有些任重而道远。

两人在深桦里磨蹭了半天,到崇明父母家时已经过了饭点。家里正在大扫除,夫妻二人索性坐在厨房这一方净地开始分食。

“昨天忙到我腿都站不直了,多亏老关给力,不然我们实验室靠我指挥估计就要乱套了。”兰涧若无其事地提及昨天,“你那边怎么样?”

“也累啊,”崇明提起昨天也是撇了撇嘴,他鲜少说累,“其他倒还好,跟人沟通最累。”

兰涧知道他不爱交际,所以才整日窝在实验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那叶霓呢?她会让你感到疲惫,还是欣赏呢?”

崇明虽然是个大直男,但是还不至于迟钝到没发现自家太太从昨晚开始就在乱吃飞醋,他一直想找机会跟她解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兰涧先问了,他反倒松了口气,“岂止是疲惫,我感觉我昨天好像在养鸭场打工,叶霓一个人就抵得上五百只鸭子了。”

兰涧原本深吸了一口气,听他回答,听到最后那“五百只鸭子”的形容,那口气直接噗了出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崇明伸手抚了几下她的后背替她顺气,“你是不是跟她有过什么过节?”

“是啊,她曾经拿我当情敌背刺过我。”兰涧也不打算瞒着崇明,旧事重提简略解释了一番,“不过那个时候你有安慰过我,我心里就好受很多了。”

在崇明看来,他那时说的并不算安慰,不过是一些事实罢了,却让兰涧对他心怀感激,他受之有愧。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隐约好像摸索出了兰涧对他产生好感的蛛丝马迹,都来自一些非常微不足道的细节。

但她个性又总是粗枝大叶的,实在不像是为了些小事就会感动不已的缺爱之人。如果真的有原因的话,那么……

崇明斟酌了下措辞,眼看着兰涧放下手中的筷子,已然结束用餐,才缓缓开口问她:“兰涧,你去年过年,为什么后来没和你爸爸妈妈一起过?”

“Kiss you and kiss me.”

44.

为什么去年春节前夕,崇明分明将兰涧送到了机场,可她却没有回家跟父母一起过年呢?

“因为和我妈妈吵架了。”孟兰涧想起这件事觉得有点丢脸,但那又怎么样呢?不管崇明会怎么想她,她都无法磨灭父母给她带来的影响,“我妈妈不会开车,爸爸很忙不会有空接我,家里聘用的司机也都已经回家过年了,所以我上飞机前姑父说好了他会来接我,但落地后却看到我妈???妈的消息,她正好在姑姑家做客,就让姑父别麻烦了,我都那么大了应该可以自己回家。”

崇明听到这儿,便蹙紧了眉头。他想,怪不得兰涧会和父母生分,就算是盼着孩子独立,但哪有自己不接孩子还阻止其他人接孩子春节回家的妈妈?要是换作明子鹃女士,包机接他们家大小姐回家都是常有的事。

“你也知道我这个暴脾气,看到消息后当即就拖着行李换了航站楼,买了张机票飞出国找我二叔过年了。”兰涧轻轻叹了口气,“后来我才知道,我妈妈是因为听到我姑姑说我表哥也跟我同一天回家,但他和我不是一个机场,姑父叫表哥自己回家却跑来另一个机场接我,我妈妈觉得过意不去,不跟我商量就替我回绝了姑父的好意。”

“我当然可以选择自己打车回家,但是机场偏僻我一个女孩子独自打车,我其他家人都会担心我的安全,从来不让我自己回去。我妈妈却从来不考虑这点,她觉得她把我教育得非常独立且有自我保护意识,在她眼中我应该是个无所不能的大人,而不是一贯依赖家长的女儿。”兰涧轻叹一息,“因为这件事我和我妈妈三个月没有联络,就连春节期间,我也没有对她说一句‘新年好’,因为我想以这样的方式让我的母亲学会对自己的孩子道歉。可她做母亲,总是固执、高高在上,同时也受尽我父亲的宠爱,无需委屈自己。我等不来她的道歉,后来是家里一些长辈知道缘由后劝我跟我妈妈和好,他们都认为我只是在赌一口气。他们都这么说,就连我大学起认识的笔友也那么说,所以我只好写了一封信给我妈妈,告诉她我的想法,她回信给我,虽说尽肺腑之言想让我知道她很爱我,却只字不提道歉。”

兰涧说到这儿,声音越来越低,她垂首低眸,想将恹恹之态藏掖,头顶却传来崇明朗润温柔的询问,“他们都这么说,那他们又是谁呢?”

“是姑姑,是二叔,是小叔家的堂兄孟颀孟旸。”兰涧从桌上抽了张纸巾,攥在手心,她不敢看崇明,不敢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再次暴露在他面前,“他们是除了爸爸妈妈以外,我在世上最亲近的家人了。”

“可他们不一定是对的啊。”

崇明心疼兰涧的遭遇,回想起今年开春她刚回来实验室时,确实看上去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样子,他只是给了她一个红包,她便笑得格外开心。眼下再回忆起来,他有些懊悔自己为什么明明发现了她的异样,却没能问问他的小师妹,为什么区区一个红包,都能让你开心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

兰涧偶尔看到有人夸赞一个得体从容的年轻人时会说,“只有在父母恩爱、沐浴在被爱的环境下长大的小孩,才会那么有自信有底气。”

在外人眼中,孟兰涧一直就是这类有自信有底气的小孩。

可这个小孩一直以来都知道,就连对父母而言,她都不是会被第一个选择的人。

她的父母会把她丢给佣人关在家里,偷偷去约会散心,偶尔很临时将带她出门,原因是觉得两个人总是约会没带上她心中有愧,最终决定变成家庭聚会。在很小的时候,被各种佣人和亲戚照顾着的孟兰涧是没有这种意识的,但外婆过世后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她认知到自己被隔离在父母之外的意识越来越强烈,他们给予她陪伴与爱,却始终无法将她列入首要选择。

孟兰涧这才明白,父母爱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但父母除了自己之外最爱的人不一定要是自己的孩子。

这样的情况也并无不合理之处,但这就让孟兰涧养成了很容易放大别人对她的好意的习惯,她对所有外来的帮助都当作是种额外的馈赠,因为在她的世界里就连父母对她的好,都不是理所当然的

爸爸对我好,是因为我是妈妈生的孩子;妈妈对我好,是因为我是她爱情的结晶。

懂得感恩的孩子总是柔软善良,细腻得像一团软绵绵的布丁蛋糕,就连别人拿叉子扎她一下,那些骇人的孔洞都会被她慢吞吞地自我吸收,消失不见。这种变相的内耗几乎无时无刻都在规范着她,逼她成为一个宽容大度,不喜欢节外生枝的大人。

所以她才会在其他家人都规劝她、要她跟害她伤心的妈妈和解时,选择低头。不是她必须这么做,而是她被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拉扯寒了心,宁愿是她退让,换取自己的问心无愧。

“其实啊,我本来打算去欧洲那座小城找二叔度假过完春节的,二叔没有成家,他独自住在一座红砖小屋里,屋子前就是他的葡萄园。但是冬天葡萄藤都枯败了,我每天从二楼打开窗看到那样的画面,心情也无法多云转晴。”

孟兰涧也曾一度寄希望于没有后代的二叔,可以将她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对待。

“二叔和我爸年纪差不多,他们俩小时候总是打架争宠。但是长大了就他俩最亲厚。我以前觉得二叔对我最好了,每年过年都会送我很贵的巧克力、很厚的红包,直到有一年二叔的车上有一份一样的巧克力和一份一样厚的红包,他说那不是给我的,而是要给他做区长的那位朋友的女儿的。我才发现,他对我和对孟颀孟旸,对其他所有小孩,都一样。我不是他的孩子,也不会被他当成自己的小孩。”

“所以去年的冬天对我来说,很漫长。那座欧洲小城因为经济发达,圣诞节后假期无限自动延长了似的,几乎没有店铺开张,我走到哪里都是类似的景致,我没等到过春节就转大巴离开这座城市,搭火车去意大利找我小爷爷家的七堂姑了,就是家门口花园有两亩地的那位七堂姑。”孟兰涧说到这儿停顿片刻,面上不再是心有戚戚的神色,“其实反倒是跟这些远亲相处起来,我最自在,他们不会硬要教我一些人生道理,也不会盲目夸赞我的勇敢独立,他们只关心我今天要去哪里玩,明天想吃什么,写生的画笔够不够……还有我十三表哥李郢,他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他奶奶是我爷爷最疼爱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他们一家很早就搬去冰岛,我小郢哥每次在冰岛见到我都骗我说我在吃鲸鱼肉,我从小被他吓唬到大,却依旧每次都会被他骗到。”

“但小郢哥也是对我最好的哥哥,我们久久才见一次面,有时是两三年,有时是四五年,他在给我写的信和明信片里,都会跟我说,孟兰涧你可是你爷爷最喜欢的孙女,是我们孟家的掌上明珠,你要好好爱自己。”

“后来每次只要小郢哥惹我生气到我想跟他断绝关系时,我一想起这段话,就舍不得跟他绝交了。”

兰涧说到这儿,泪珠终于掉到了纸巾,沁透了雪白的纤维,渗到了她的手心。

崇明眼睁睁看着她的泪落下,他的喉头早已酸涩得吞咽津液都夹杂了一丝痛楚,他安静听兰涧把话说完,才伸手去抱她。她埋首在他怀中轻颤,声音蔫蔫地传来

“可是为什么爷爷最爱我,我分到的遗产也是六十万美金啊……”

崇明随着她一起沉沦的心,被她突然计较的这句“六十万美金”破功。他忍了忍,忍过了一次吐纳,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孟兰涧突然开始嚎啕大哭起来,“我那么伤心你还笑!呜呜……”

她边哭边说话,腔调婉转又奇怪,令崇明愈发忍俊不禁。

“不哭不哭!”崇明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我是觉得你可爱才笑的。”

“你骗人!我都那么惨了你还觉得我可爱!你疯了吧!”

“是啊,我确实是疯了。”崇明摸着她的发丝,满腔温柔自指尖传递,一下又一下,仿似将所有缱绻与悸动叙尽,“我刚刚竟然认真在想,‘掌上明珠’这个词,要是用在自己妻子身上,会不会合适?”

孟兰涧瞬间止住哭意,泛红的眼眶衔着清泪,懵懂又天真地抬眸看向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