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肯定的是,知道目光来源于哪里,总比不知道自己在已何种方法被看着要强得多。
我像放弃了什么似地叹了一口气,对他说道:“你该不会成天都在盯着那个破定位吧。”
去他爹的压实土地,地震总归是要来的,压实后地震一来还是得裂的,不如让地震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他依旧睁着玻璃般的眼珠,敬业地充当“哑巴美人”。
干脆地抬手一巴掌拍在床边,我义正言辞道:“晚上都听见你和护士说饿了,想吃东西,你当这医院的木门板隔音效果很好吗?别演了林演员先生,再演我就把你打包送给小庄的剧组看看能不能出演一个病人角色。”
其实木板的隔音程度也没有差到连小声说话的程度,只是我边洗手边竖着耳朵听着护士什么时候处理完有事情要交代,结果就听见林决明压低声音说饿了,要不是我对他的声音足够熟悉,就真要信了他的演技。
对啊,又不是声带的手术,不是所有人术后都一定说不出话来的,我被带入思维惯性了。
不过,这段时间他展示在我眼前的演技可太多了,这一点还真就不算什么。
目光不移,我直直地将目光落在他的瞳孔深处,反正我不困,看谁先熬不住。
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添加了一句:“这个问题在晚上我所说范围内的话题,允许你回答。”
半晌,林决明开了口,除了声音沙哑些,声线未变:“没事看看而已,不怎么看。”
好一个不怎么看,但凡少看一会儿,都不会在大半夜发现定位显示我被困在了山上。
我当做耳旁风,左右也是睡不着,将折叠椅重新调整成椅子模式,而后慢条斯理地接话:“懂了,不怎么看,就是睡觉时候才不会看,对吧?”
林决明抿了抿唇,没有反驳。
就在我以为他不打算为此做出解释,打算引出下一个话题时,他微侧过头,躲开了我的视线,落在我眼中的只剩下在白色枕头上摊开的细软发丝,还有毫无防备的修长脖颈,此刻,其上裹满了纱布,掩盖住第二次被破开的伤口。
在淡色布料的衬托之下,头发显得很黑,肤色却是近乎和布料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林决明开口道:“去年进医院之后,我妈把我手机的网络和电话都断掉了,又专门聘了人在门口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按在床边的手因为按压下陷了几分,我将手指收紧。
“我没办法联系外界的任何事物,偷偷逃出去过两次,有一次已经到了机场,都被抓了回来,好在在那里正好撞上了大学同学,谎称我和他早有约定要送行,才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只告诉不能有下一次。”
“他们”,自然是指眼睁睁盯着林决明颈后腺体的所谓父母们。
“他们担心事情会败露,担心只要我哪天坚持不下去,告诉了旁人,于是决定在事成之前将我密切监视起来。”
可为什么之前没有呢?
我说:“看来他们多想了,其实你并没有告诉别人的想法。”
“不。”林决明否认了,“其实在沈茴婚礼那天,我已经想把这件事告诉你了。”
想说的话都卡在了喉咙,我紧张得忘了呼吸,几秒后才因为胸口因为缺氧感到淤堵得难受才想起这个人类本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氧气重新充满肺部。
“但是那天……”他顿了顿,“之后的就在范围外了,不提了。”
但是那天我发现了自己时刻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个秘密,于是和他分了手,拉黑了所有联系方式。
林决明的呼吸平缓,仿佛在说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文字不磕绊,似是在心里早就想好了应该怎么讲述这个故事:“我早就知道这天会到来,也知道自己即将消失在这世界上将近两年,所以打算当天晚上告诉你,你不用再被迫和我绑定在一起了,可惜,你更早一步,但我也不能让你回头。当时我想,算了,还是不告诉你了,反正都会是这个结果。好像还是超出了话题范围。”
现在,林决明倒是牢牢遵守着“别再看我”和“不准提起范围外问题”这两大准则。
我只得无奈地主动引起道:“那……之后呢?”
“之后啊……”林决明轻声道:“没有信号的手机,和一块能亮屏的废铁没有区别,我把一万关的消消乐关卡在一个月内打通了,算是一个不错的成就么?”
他又将头转了回来,眼里的骄傲不掺假,还真是全心全意地为这一项“成就”感到高兴:“还有音乐,只剩下我之前下载过的几首,发现每一首都是和你一起听过的之后,就没再听了。还有涂鸦跳跃,我已经可以玩到二十万分了。将上面所能够深刻钻研的东西都发掘完之后,就会发现里面的都是一成不变的,消消乐的关卡每一关的地图都是固定的,涂鸦跳跃到之后的地图都是完全的复制粘贴,再一直玩不过去的地方,只要玩的次数变得多起来,慢慢地,就能够过去了,只是可惜了,不通网不能看广告复活,否则我的分数应该还能再翻个倍。”
“最后,我发现没有了网络,手机上的一切就像是陷入了一个无限的循环,就像是每天在医院的生活,每天早中晚都在进行同一套流程,如果没有什么会改变的事物,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只是一直在重复我生命里的最后一天,永远逃不出这个循环。唯有一个是可以改变的你的定位。”
我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言,在他紧张的注视下,敲了敲栏杆示意他继续:“眼下是你为数不多全盘托出的机会,等到你出了院,就没这个机会了,你自行定夺。”
这是实话,如果他在一周前和我说起这件事,我未必能耐心地听下去,现在因为所谓“救命之恩”我定是不能把他怎么样的,所以,现在就是最好的坦白机会,此后未必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也没什么了。”林决明说,“我当时根本没想到你还会戴着戒指,便在这一个月里都没有再点开定位软件,后来打开,发现你在广市,我还以为是你把它扔掉被处理了,后来偶然看见它时常移动,才反应过来是你。你若问我,后悔在戒指里放了那枚定位器吗?”
他目光越过我,看向我身后渗透着光的窗帘。
医院的窗帘遮光效果都很好,但是奈何窗外刚好有一个高亮度的路灯,总还是有光能穿过这厚重的窗帘,艰难地到达屋内。
“我的回答是,后悔,但独独在那段时间,我内心甚至在感谢自己做出了这个决定,否则我可能熬不过那段日子,或者带着这个秘密永久地逃离这个无尽的循环。所以我没有办法做到全然的后悔,对不起。但是间接性地救了你一命,沈芥,对不起。我后悔了,我特别害怕你把我忘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原谅我。”
前面见林决明一直很平静,说起这些时却是紧张,如果是一直小狗,那一定是在室外被大雨浇了个透,湿漉漉地回到之前抛弃他的主人屋外,期望着主人能够摸一摸它的头,让它能够再次有一个家。
我垂着眼睛看了许久,他也不离地一直望着我。
最后我摸了摸林决明的头顶,发丝长了许多,也比从前更软。
不知道为何,脾气这么倔强的人,头发却是这么软,摸起来手感特别好。
顶着那道目光,我硬着头皮放平椅子,把它重新摊开成为一张床:“时间不早了,还有伤口要长,先睡吧。”
“可……”
我将右手食指压在自己的唇珠:“不许提起范围外的话题,我说什么后你才能接话,才过了几个小时,你已经忘了吗?再加一条,必须听从我的命令。如果违反,我就……找护工来了。”
话音未落,他就紧紧抿起了唇,害怕自己多吐出一个字音。
“睡吧。”我背对着他躺下,补充了一句,“不许再看我。”
身后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果真按命令执行了。
人是违反不了生物化学的准则的,吊瓶里的各种药物有不少会有助眠作用,经历过的我深有其感,果真没过一会儿,就听到了代表睡着了的绵长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