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怕她追问,二爷随手给她斟了一杯玫瑰花露,一句‘府里有新到的羊肉,你吃不吃’还没问出口,但见马车磕顿了一下,忽然靠边慢慢停下。雨雾夜色里大队如鼓的马蹄声自东往西、由北向南,伴着隐隐的卖伞翁的吆喝和节奏不一的行人们的归家脚步声。

“……是锦衣卫?”

尽管披着蓑衣,形制华丽的飞鱼服在夜里还是格外抢眼,朱持晖眼睛一眯,甚至看到了一个疑似佥事服色的领头人。

“他们要出城去。”

这么晚了,没有天子手谕,谁不要命了敢给他们开城门?

万镜宫中朱如梦辗转反侧,昏昏沉沉间听到外面太监打更,揉着额头问说:“几更了?”

守夜的宫人低声道:“回陛下,四更了。”

再一个更次就要起床议事,左右睡不着,她干脆披衣坐起:“点灯吧。”

不远处的书桌上仍摆着那张不知被雨水还是海水打湿的信纸,荣王惯写楷书,很少这样字迹潦草:臣尧真斗胆奏禀……

看得出来他写得很急,别说骈四俪六的公文格式,就连最基本的起笔落款都不能顾及,倭国的长州藩内有不少欧洲人现身……且这些欧洲人的衣着举止皆不像行商或游客。那会是什么人?同他们打了半辈子仗,闭着眼睛真定都能猜到答案:细作或海军。

倭国是大明的屏障,这也是当年显圣爷力排众议、非要派兵强占的原因之一。倘或倭国被攻破,成了敌方的粮仓弹库,便似一把尖刀直插大明腹地,江南沿海就将明晃晃地暴露在万国眼前。船队原定的补给点不在长州藩内,因为连日大雨、港口被毁才被迫改道,谁知竟撞破了这样一件大事。真定的眼皮抽跳起来,好在朱尧真不傻,没有走正常的公文渠道,否则只怕就被内阁悄悄截下了,压根都到不了她跟前。

登基越久那种力不从心感就越强烈,她像一头被绳子缚住的野兽,起初雄心万丈,以为天下事无不可为,哪想愈挣扎绳子收得愈紧他们总有无数的道理、圣人言和祖训等着她,貌似恭敬的面具下是一双双不屑又讥讽的眼睛,有时她坐在龙椅上只觉芒刺在背,忍不住怀疑当年爹爹万般犹豫、迟迟不肯立太子是不是因为她真的不够格。

首辅换了一个又一个,阁臣换了一批又一批,为什么就是没有愿意听她说话、为她办事的臣子?因为她不是真龙天子、天命所归吗?

“陛下,陛下?”宫人见她久不回神,一失手扯断了她的一根头发,吓得立即跪伏在地,“陛下恕罪。”

朱如梦摆摆手:“替朕磨墨吧,再把那幅世界地图摆出来,内阁的大人们一到立刻着人通报。”

“是。”

对着灯光方能发觉,原来那半页信纸背后是荣王没写完的家书……‘途中闻得你有喜,爹爹欢喜得觉也睡不着了,切忌不能操劳,万事遵你母妃之语’、‘此间风大雨大,没什么好景可赏,甚是可惜’、‘我倒不晕船,只是不喜鱼虾,奈何船上鲜果鲜菜短缺,只得捏着鼻子吃了,这几日胃里反酸,口舌甚苦’。

老五从小就不爱吃鱼,他母亲张淑妃不知听信了哪里的偏方,道‘多吃鱼孩子便聪明’,孕期吃掉了上百斤鱼虾,怎知生下他来,一见鱼肉就喊腥,有次宫宴还当众吐了,闹了好大一个没脸。

很快天空翻出鱼肚白,远远儿听到小太监细碎的脚步声,朱如梦揉揉鼻梁,将毛笔随手丢进笔洗里:“请他们进来。”

第00章 灵台无计(剧情)    ′⑷?6400

一切发生得非常突然,首先是内阁首辅被撤,天子一意孤行,对南直隶等地的工匠罢工事件采取了暴力镇压策略江南富庶,文风鼎盛,外放此地本是第一等肥差,偏偏我朝祖训中有一条籍贯回避政策,即官员不得往原籍任父母官,导致下放的朝廷命官皆非江南籍。本地乡绅势大根深,财富名望暂且不说,族中亦不乏子弟为官做宰,难道是好招惹的么?双方本就矛盾频频,政令一出来,冲突彻底爆发。

正当李持盈疑惑真定是不是给人穿了,否则怎么突然失心疯起来,四月初二,一份《华盛顿日报》震惊中外。

一个名叫杰弗逊的美国记者写道:“月历三月十七日(即西历四月二十日),明国船队离开大明领海后不久遭遇了一股不知名势力的袭击,他们装备精良,身经百战,甚至拥有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蒸汽动力战舰,领队的亲王在海战中不幸丧生,然而不知为何,明国皇帝至今没有公布其死讯。”

直到去年,第一艘蒸汽动力战列舰‘光荣’号才在法国正式下水。这是在影射此事是法兰西所为吗?

“现今在位的女皇陛下一直受到继位正统性的质疑,先皇去世的晚上,她是唯一一个身处宫禁的皇室成员,根据北京城居民和内廷太监们的证言,当晚她似乎与已逝的先皇发生了一些矛盾,我们不妨大胆猜测,提前封锁京城的做法是为了防止变故发生。同时,通过一些可靠的消息来源,女皇较为年长的养子似乎对女皇的妹妹华仙公主颇为不满,太兴皇帝去世的夜里,这位前世子阁下利用北京城内的巨大骚乱胁迫常规军将领杀死公主的儿子当然,未遂。”

配图是一块染着黑血的荣王府亲兵腰牌。

当年朱颜派袁虎兄弟中的弟弟回府报信,谁也没料到他会就此失踪,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袁虎心存侥幸,国孝一过甚至还专程回了一趟祖籍,回来只道:“从此就当他死了。”

兄弟两个一起当兵,虽然不如显圣爷那会儿,也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他相信小虎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知道他一定是给什么人绊住了,或者出了什么意外。朱颜得知后十分爽快地把名字报了上去,一切待遇与烈士等同,袁虎的内心深处却始终盘桓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说不定哪天小虎就回来了,也许缺了一只胳膊、断了一条腿,但那有什么干系?长兄如父,他一路把屎把尿将他养到这么大,难道还会嫌弃这个吗?

“袁哥!袁哥!”新闻从天津传进北京城,不过三两日功夫,街头巷尾非议纷纷,更有不怕死的学生们自发译出了好几个版本,王府管事见状,随大流各买了一份回来。张寻义、崔大有等一见那文章便知不对,几个人合围将他抱住,口中急道:“事情未必就到那一步,单凭一块腰牌怎么就能断定是小虎?许是有人拾去了也未可知啊!”

“你们不必劝,我心里知道,那就是小虎的腰牌!”刚到荣王府时袁小虎与人斗气,不小心将那牌子的边角磕坏了一处,都不必细瞧,他打一眼就知道是弟弟的东西无疑。

张寻义等人对视一眼,不敢再深劝,只道:“你先坐下,此事还是等郡君的示下,切不可冲动,中了歹人的离间之计。”

如果真是吴子澜指使五城兵马司的人杀了袁小虎,意欲阻止郡君和二爷回府求援,其野心简直昭然若揭。先帝驾崩当晚的乱象仍历历在目,尤其袁虎,倘或不是小爷和李乡君当机立断,往章台馆躲了几日,他们被找到几乎是必然。而如果五城兵马司的人先荣王一步找到他们,双拳难敌四手,他有那个本事在马蹄和枪眼下保得二爷手脚俱全吗?

一股寒气从背后窜上来,袁虎忍不住想,这真是吴子华狐假虎威?还是仅是个幌子,根本是皇上想借机除掉小二爷……

“郡君现在哪里?”

崔大有叹了口气:“一早递了牌子进宫请见,但听说皇上病了,不见外人。”

袁虎双目通红,一声冷笑:“此时自然该病了。”

荣王不比别个,寻常驻外大使出事或许能有缓和协商的余地,朱尧真是先帝亲子,但有闪失,可视作国威折堕,不开战绝对无法了局。

几人对荣王父女的印象都不坏:老的一团和气,不论什么时候总是笑呵呵的,也不见他作威作福、端起皇子的架子打骂下人;小的虽有洋人血统,面貌性情俱是汉人做派,且赏罚分明、恩威并重,不夸张的说,是个百里挑一的好主子。故屋内气氛一时凝滞,半晌,王芳清清嗓子道:“咱们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必不会有事的。”

好容易天放晴了,丹珠大病初愈,强撑着精神握住她的手,口中喃喃诵了一大段经文:“天神会赐福给他的。”

朱颜刚从宫门前回来,满头珠翠还未来得及拆,一眨眼便是一串泪珠滚下来:“……你骗人。”

第002章 都随逝水

此处屋舍偏僻,等闲没有人来,南风迅速将头上、手上的艳色首饰摘了,守在门口听里面传出断断续续、极力忍耐的哭泣声。

朱颜不信神佛,或者说向佛之心不够虔诚,每年去佛寺进香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当年随荣王入川地公干,见到林立的庙宇、三跪九叩着礼佛的少民还颇感吃惊,南风清楚地记得郡君头一次与西藩喇嘛说话时的场景,亲眼见到经幡、牦牛及自自然然袒露胸乳的女人们时惊奇红涨的脸,回京前夜朱颜一遍遍抚摸着那沓厚厚的草稿,叹息说:“真不想走啊。”

白天或是在屋里验算数字,或是陪爹爹去工地勘验现场,妇女们送上香喷喷的糌粑和芋艿,入夜后的篝火旁彻夜回荡着歌声。那里有很多不好的地方,比如潮湿、多雨,有时会觉得喘不上气,可那是她为数不多的自由自在的快乐时光。

彼时丹珠才十六岁,刚从父亲手里接下巫师的衣钵,她看着他煞有介事地与虚空中的所谓神明对话,心内好奇又好笑,而当他摘下面具,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身上有紫气,你是皇帝吗?”

现在想来大约是恼羞成怒吧,像被狠狠戳破了最不能为人道的、最羞耻肮脏的秘密,她用刚学会不久的半吊子藏语大声斥责了他。

“他不会游水……”其实事发之后,皇上没有立刻澄清谣言就是不吉的征兆,只是她不肯相信。风浪交加、四面不靠的大海上,不会凫水,纵有那么多护卫属臣又有什么用?

巫师只是握着她的手,几年汉地生涯让他学会了沉默,就如当年她教他的,如果不能告知真相,那就干脆一字不吐。

太阳渐渐爬上头顶,荣王妃和王府的清客幕僚们都在前头等她拿主意,南风见来递话的管事神色不安,料想有事发生,不得不硬着头皮通报道:“郡君,郡君?王妃派了人请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