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骚动和非议李九亦有所耳闻,这事得从洪大总统的生平说起。洪方彦少年时屡试不中,二十五岁时受经济情况掣肘,不得不放弃了科举这条路,转投到工部一位侍郎麾下做幕僚,后来这位侍郎外远调广州、苏杭,接触了不少洋人洋商,他的洋文也便在那几年间突飞猛进。因为碰巧经手了几桩营缮所的公务,又读过一些西洋建筑的书籍,可以说洪方彦是有些建筑学的底子在的,年前在要不要拆除南京紫禁城的专题议会上他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天国应当保留紫禁城,哪怕仅仅作为一道建筑景观,瞬间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如北京的那座巍峨皇城,南京或者说天都的这一座同样具备了不可言说的象征意义,它代表了封建皇权,代表了至高无上的皇帝和不可逼视的天子威严,而天国的立身之本便是民主,是反对独裁和帝制,此举无异于将洪大总统自己放在火上烤。

想是有人将他的这一提议添油加醋散布了出去,学生们的群情激愤顺理成章假如严璋此刻在天都,李持盈第一个怀疑的自然是他(……),奈何人家还在南昌善后,她想他的手暂时没办法伸得这么长,如此一来就只能是白衣教内部斗争了。大总统任期两年,允许连任一届,可眼看小秦王即将一统北方,入主京师,天国能存续几年还是个未知数。

有人心急了。

“实行民主制度,获益最大的便是底层的女孩子们,唯有在这里她们能得到读书上进的机会,而不是被父母兄嫂草草卖掉,只为了换两斤粮食,因此反应最大的也是她们。”

领头的女孩一望即知家境不凡,但整个游行队伍中不乏衣饰朴素之人,这一点上全体女性的利益是一致的。便有那多年媳妇熬成婆,熬得心理变态,只能靠折磨媳妇以获得些许安慰的老妇人,其娘家、族里难道没有女儿?女官数量较男官少、常年遭到男同僚排挤便是因为只要家里有一个男丁,只要父母不是酷爱女儿,读书科举的机会就落不到女孩儿头上。天国‘有教无类’、适龄女童即可读书的政策彻底颠覆了现状。

女人太害怕被打回原状了,一想到要回到过去那种朝不保夕、身如浮萍的日子就禁不住胆战心惊,哪怕只有丁点苗头也要将之掐灭在摇篮中。

“强烈反对保留紫禁城!!”

“反对保留紫禁城!!”

“请诸议员倾听我们的声音!!!”

“倾听我们的声音”

恰好一张写着‘打倒帝制,共建天国’的海报飘到窗边,李九伸手将它接住,待看清上面的字迹,不免会心一笑,甚至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跟着窗外喊了一声:“请诸议员倾听我们的声音”

朱持晖仍匀着一半精神担心她的肚子,冷不丁教吓了一跳,那股子沉重、酸涩又奇异的陌生感逐渐消退,他发现自己居然并不厌恶她这样她是不同的,他一早就知道了,她和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

那厢姐姐察觉到他的目光,回头时笑意尚未完全消散,她不欲逼他,只低着头摩挲那海报,仿佛在向他解释:“大明不只是我们的,大明也是她们的。”

小秦王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权欲很重的人,他走到今日大半是为形势所迫,而非自己主动想谋个皇帝当当,因此朱持晖不认为‘姐姐居然不盼着我当皇帝’是种背叛和谋逆,应当勃然大怒。恰恰相反,他虽然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却很愿意听一听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们?”

第08章 江南雪

天空飘起了小雪,与其说是雪,不如说是堪堪凝固成冰的雨,落到人的肩头、发间,瞬间消失不见。

浩浩荡荡的游行闹了一个多小时才彻底结束,姑娘们回家时发髻、肩袖与裙摆几乎能拧出水来,个个狼狈如落汤鸡,偏还要你笑我、我笑你的互相作弄一番,周韵见了亦忍俊不禁:“行了,别聒噪了,还不快进里头擦擦,鞋也脱下来换一双,回头冻病了我可懒得管你。”

杜凌波闻言哼道:“稀罕你理我呢。”说罢鬼头鬼脑地往里间一探头,“小姨夫还没回来?”

年后就满十一岁,她乃周韵表姐之独女,周布政使遇难后杜家再懒得装面子,一句‘姐儿大了,劳动姑奶奶给说个人家’就把她送了来,周韵的奶娘因此又是气又是哭,无人时在房中抹泪道:“狼心狗肺的下流种子!老爷才走了几年,就欺到姑娘面上来了!”

原来周韵的表姐自幼与她一处长大,嫁人没一年就难产去世了,夫家顾忌着周氏的权势,待这大姐儿一惯体贴,谁知周布政使前脚咽气,连两个儿子也没能幸免,杜家便以为周门无人,派了两个女人把姐儿丢到了江府门前。

奶娘恨的就是这个,谁不知道她家姑奶奶再嫁给了商户的小儿子?亲友们提起这茬要么惋惜要么暗笑,多少人在背后嚼姑娘的舌头,说这一对老妻少夫不般配。她是年老人,后半生都系在姑娘身上,自然是盼着她和姑爷好的,浙江才教打回来一半儿,杜家就大摇大摆来了这么一出,把个读书人家的脸都丢尽了!!

幸而小姑爷没理论,姑娘说小娘子要读书,欲搬来南京住也一口答应,奶娘这才松了一口气。要说小姑爷的为人,人品实在没得说,比不少官宦人家的少爷还要和气懂礼,就是命不好,投胎在了商户家里,动不动出门忙生意,回来就是算账、对账、查账,惹了一身铜臭味。

“今儿做什么好吃的了?闻着好香!”很快杜凌波换完衣服,出来就笑道,“还是小姨心疼我,这是知道我饿了一天,上赶着犒劳我呢。”

屋里两个丫头都笑开了花,奶奶没有生养,来个活泼可爱的小娘子也很不错啊!兴许这么闹着闹着送子娘娘就显灵了呢?

周韵亦是应天女子学校出身,知道她们最近在闹什么,小丫头嘛,谁没有个热血上头的时候呢?只别闹过了头,把自己搭进去就行。

杜凌波被她点了一下额头,一边吃菜一边道:“要我说,小姨你的学问这么好,只教我一个人也太可惜了,若是能去我们学校教书就好了,我成日说你厉害,我的那些同窗只不肯信,改天叫她们见识见识你的厉害!”

她说者无心,却多少碰到了一点周韵的伤心事,娘家和前头夫家都是本地望族,断不许媳妇女眷出去抛头露面,为此周韵还同前头丈夫赌气吵架,闹到后来不了了之。

见小姨脸色变了,杜凌波麻溜地转口道:“姨夫这两日是不是要回来了?”

江寄水年前就开始到处奔忙,周韵一向不管他的事,因此不清楚具体忙的什么,只知道仿佛是在和天国政府做生意,江元时执意不肯掺和进来,他便带着母亲分了家,也算有几分骨气,回头拿自己积攒的私产鼓捣了好些药酒、石材并鸡鸭饲料,如今南京城里不少人都称他一声小江公子。

周韵自己是不太看好白衣天国的,却不是因为不喜民主制度,而是白衣天国的前身乃江湖流派,免不了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目前看来整个天国只有洪方彦一个人担得起大梁,而大总统最多也只能连任两届,他一旦下台,继任者能撑满几年就不好说了当然,如果他真起了称帝之心事情自然另说。

说曹操曹操到,用过晚饭江寄水便踩着积水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母亲江夫人一见就心疼上了,又问有没有吃饭、又问头上可曾淋着雪,间隙抱怨了两句周韵的拿大,她是旧式的贵妇人,虽说年轻,总想在媳妇面前拿一拿婆婆架子、耍一耍威风。

江寄水特意没把她们俩安顿在一起就是知道这两个人性子合不来,闻言只是陪笑,江夫人瞪眼嗔了他一句:“你别和我佯憨!她要是落在你大嫂子手里才叫有的苦头吃呢!我不过抱怨两句,落了她的脸了还是挫了她的肉了?你们若好,趁早养个小孙子我带,否则看我饶不饶你!”

两人至今没圆房,哪里蹦出来小孙子?江寄水打着哈哈,说起一路上的趣事,江夫人被转移了注意力,听了一晌便道:“何苦这样辛苦,派几个管事出去不也一样?再说大年下,什么千金万金的生意,着的什么急?”

他换过衣服,又擦了头发,半懒在座椅上喝茶:“娘您不懂,拖过年去就来不及了。”

天军接连大胜,夺回了大约三分之二个浙江省,再过一两个月洋人就该派人来议和了,战后重建最缺什么?药材、石料、粮食,他占了先机,后面的事才好谈。

后面的事……

‘你托我打听的事有结果了,就今天,那个龙姑娘回天都了。’

第088章 会面

龙姑娘没能料到回南京头一天就撞上了微服渡江的朱持晖,自然也控制不了后头的事半旧的八仙桌上顺次坐着她、李泽、白休怨、袁虎并朱持晖。白君担心饭菜简陋,特意去街上打了一壶米酒;小秦王半眯着眼睛,似在端详酒壶的纹理与桌上的雕花;袁虎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他当然瞧得出来殿下动了杀心,可他们姐弟间的官司与他什么相干?因此只作不知,拿筷子挟花生逗小哥儿玩李泽渐渐长开了,轮廓分明,很有点朱颜的底子,不过五官更加秀气柔和,当是随了生父王仪宾。他一向人小鬼大,看看‘舅舅’再看看爹爹,又有点好奇不过地瞄了一眼总和他说话的可怕伯伯,好容易觑着空儿,借喝汤的功夫问妈妈:“为什么舅舅长得不一样了?”

李九差点没给他呛到:“……这是另一个舅舅。”

他掰着指头理了一会儿才理清爽,瞪着眼睛往她身边又靠了靠:“一共有几个舅舅啊?”

这要是细究起来,至少也能凑两桌马吊吧?国朝繁衍至今,与朱颜平辈的宗室没有五十也有一百,就是此时零落四散,不知下落。李持盈喂完最后一口汤,把小碗放下:“现在只有两个,后头如果再有我再告诉你,好不好?”

小孩儿的肚子能有多大?半碗蒸鸡蛋又半碗榨菜汤下去就差不多了,李泽下桌后气氛愈加尴尬,几个男人谁也不肯先开口,李持盈只得挺着肚子道:“天色不早了,润哥儿也见过了,用过晚饭就赶紧回去吧,虽说不设宵禁,还是小心为上。”

朱持晖终于给了她一个正眼,烛火昏映下似笑非笑:“这才多早晚,姐姐就急着赶我们走了?”

南京城的驿馆不比北京的万象馆,里外不曾通电,话音刚落,几簇火苗便应声闪了一闪。

李持盈的背上顿时冒出一片鸡皮疙瘩,这是重逢以来朱持晖第一次唤她作‘姐姐’,小时候这么喊多半是揶揄,今时今日她却实实在在的听出了怒意。

不等她开口说话,白休怨抬头对上了朱某人的眼神,也回以一笑:“她身子渐重,不能操劳,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一样。”

“这位想必就是大姐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