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1 / 1)

暮色四合, 天边残留着最后一抹橘红,林间蝉鸣渐歇,偶有飞鸟振翅,扑簌声在寂静翠屏山传得极远。几道身影在密林间疾行, 脚步急促却极力放轻, 不敢惊扰夜色。

明晖离开翠屏山好几日, 只留下两位亲信在山村里陪伴林蓁等消息。等了几日, 才等来一位四十来岁嬷嬷,要带领林蓁几人出山。据这位宁嬷嬷描述, 因两位护法被官衙所擒,山外形势已截然不同,白莲教众树倒猢狲散,或者负隅顽抗,或者奔命逃亡。担心遇到官兵, 宁嬷嬷带众人出翠屏山选择傍晚出行。

为隐蔽行踪, 众人既无马匹也不点灯,好在四人中除了林蓁都熟悉地形, 众人凭着微弱天光摸索前行,林蓁虽走得磕磕绊绊, 但有一旁宁嬷嬷搭手,一路还算顺畅。四人默默行走, 最前方汉子忽然抬手, 示意众人停下, 他趴在地上右耳紧贴地面静听片刻,才抬眸看向众人:“前面有许多人,有人有马匹。”

宁嬷嬷微眯了眼睛:“确定?”

她只是难于置信,对于汉子何堂主辨声识物的本事并不怀疑, 明晖护法特意让她晚两天回翠屏山,还叮嘱她不要白日出行,为的是避开回潭州的官兵,这条山道是去湘阳县唯一的山道,也是湘阳县回潭州城必经之路。

马匹脚程比人快得多,前面的人必然不是去湘阳县,而是回潭州,继续前行必然会与这帮人碰面。

不知是敌是友,官兵可能性更大,宁嬷嬷默了片刻,对何堂主道:“前面有个山崖,我们去那里避一避,等这帮人走了再继续赶路。”

山崖不在山道上,从山道拐进再走一会儿便到了一处视野开阔之地,四人走到山崖边,天空已是暗青色,远山顶上还挂着一道暗淡绛红锦带,对面山峰巍然耸立,层层叠叠山影中暗岚渐起。

崖边老树虬枝斜出,藤蔓自石缝蜿蜒而下,山花点缀其间,崖下深谷幽邃,密林郁郁葱葱,林蓁俯瞰之下,只觉雾气在谷底翻涌,山风从谷底呼啸而起,让人不由生畏。

山道上马蹄声人声渐响,远山顶上锦带消失殆尽后,各种杂音愈发清晰,四人石像般站在山崖边静静等待,突然,何堂主惊异道:“他们往这边来了。”

宁嬷嬷飞快看了四下一圈,命令道:“躲那边!”

崖边灌木丛高大深邃,枝条交错纵横,密集藤蔓交织成天然屏障,四人悄然藏匿其中,蹲伏在地一动不动,屏息凝神。

刀剑相击的清脆声响传入四人耳中,宁嬷嬷默默握紧了兵刃。

一男子浑厚声线破开山岚:“盐铁使大人,前面已经没路了!”尾音上扬,载着释然与喜色。

四人脸色瞬间骤变。

灌木交织遮天蔽月,四双眼睛嵌在其中,竭力探看。

山道上时彦紧握剑柄,步伐沉重缓缓后退,背脊上几处深深刀伤冒着鲜血,伴随他的挪动鲜血滴滴落地,他气息急促,然而目光坚定明亮。

“所有山口已被封死,潘护法杀了我不过再添一道死罪,于你活命毫无助益,你在此山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交代林御史下落,即刻扔刀归顺朝廷,以潘护法位分有机会得天子宽大。”

潘护法不为所动,握着刀一步步走近时彦。

他“嘿嘿”冷笑:“有朝廷四品大官陪我上路,我黄泉路上气都顺!”

话音未落,潘护法大刀劈向时彦,他气势雷霆万钧,刀光闪烁间,时彦身形狼狈,防守已然破碎。

灌木丛里,林蓁目光紧紧锁住时彦身形,他身上血迹斑斑,每一次躲避都气喘吁吁,潘护法大刀每劈下一次,林蓁心脏就重重抽搐一回。

他怎么在这里?!定是长庚启明不知道明晖,让时彦得到错误消息,赶来翠屏山。

林蓁双眸通红,刀剑碰撞琤琮声中,她压住嗓音声如蚊呐,攥紧宁嬷嬷衣袖哀求:“他是我夫君!求嬷嬷救他!”

宁嬷嬷脸色凝重,所得消息两位护法已被衡州官府擒获收押,潘护法怎会出现?!

“他是我教潘护法,我们功力不及,现下后面还有人,无论是潘护法的人还是官兵,我们暴露,没有一个人能活。”

宁嬷嬷握紧林蓁攥着自己的手,冷静叮咛:“别出声,我会劈昏你。”

林蓁心如擂鼓,无尽恐惧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紧紧咬住嘴唇,毫无知觉血珠从牙齿与唇间渗出,她的眼睛无法从时彦身上移开,眼睁睁看着他被一刀刀紧逼,脚步踉跄,变成一个血人。

时彦身形渐渐摇晃,他倏地倒地,发出重重“扑通”声,他身形来不及闪躲,大刀再次劈向他,刀落瞬间,林蓁紧紧闭上眼,泪水决堤般涌出,鲜血染红了唇,她浑身剧烈抖动,眼睛与灵魂同坠黑暗。

“咔啦咔啦”,树枝折断脆响在山崖下不断传来,碎裂声回荡在幽深山谷,潘护法握着刀,站在崖边看向谷底发愣,分明那刀已砍在他身上,可他身形晃动间竟然滚下山崖,九成九活不了,不过没见到尸身自己怎么交代?

身后响起杂乱马蹄声,潘护法回神,转过身看向来人,一队几十人的人马停驻在潘护法几丈开外,为首者月白锦袍端坐马背,身姿挺拔。

马下两侧仆从垂首提着琉璃灯,灯火映照下,马背上的人温润如玉,他颜色平静如水,看不出喜怒,低垂着眼看向潘护法。

潘护法躬身,将手中长刀双手奉上,刀身寒光未敛,尖刃处尚淌着血珠,一滴滴溅落地上留下点点深色:“人已被我结果在刀下,只是力道太大,他被我砍飞,坠了崖。”

马背上的人轻声道:“怎知他被你结果,不是被你放走?”

潘护法愕然抬眸:“他死换我活,这不是我们说好的么,我刚刚看过,别说他已被我砍死,便是没死,摔下这山崖也活不了。”

“你说的我都做到了,解药给我,我们各走两道。”

马背上的人默了一会儿,终是吩咐仆从:“解药给他。”

仆从走到潘护法面前,递上了一颗药丸,潘护法迅疾将药丸塞入口中,喉结急促滚动,几乎瞬间便吞了下去。

“看看效果如何”,马背上的人打了个响指,随扈中有人吹起了竹笛,悠扬笛声在崖边飘荡,醉人心弦,可潘护法脸色乍变,他一手抱头,一手拎起刀向马背上的人扑去:“过河拆桥!我们同归于尽!”

“打下山崖!”马背上的人冷声下令,身后随扈们应声而出,不出几个回合将头疾发作痛不欲生的潘护法砍落山崖。

笛声骤停,重物落入深谷的回声震动着空气,马背上的人翻身下马,衣袂翻飞间他落地无声,随即提起仆从手中琉璃灯,快步走向崖边。

轻轻举起琉璃灯,灯火耀在他眼边,他似要将崖底一切看得分明,山谷中回音逐渐消散,他清隽冷冽的面庞现出不屑神色。

良久,他踢开脚边碎石,碎石滚落山崖发出“哗哗”声。

灌木中的林蓁拼命捂住嘴,她死死咬住舌头,鲜血从指缝中渗出,钻心疼痛避免自己晕厥,胸口剧烈起伏可仍然换不上气。

方怀简,飞飞,怎么是他!林蓁眼前一阵阵发黑,五脏六腑已经豆腐般破碎,身体只剩下一具躯壳,只有昏沉沉想闭眼的沉重无力,只想快点脱离这个令人窒息,恐惧与绝望的世界。

像看一部恐怖电影,林蓁只想快点结束赶紧醒来,回到真实时空。

可眼前如此真实可怖,飞飞,杀了时彦的这个人,此刻正站在崖边,静静俯瞰黑沉沉深渊,像在确认什么,像在等着什么。

“下去看看。”

方怀简挥挥手吩咐随扈,语气淡凉似冬日冰水。

很快,一名随扈身绑绳索手举灯笼,被众人徐徐放了下去,许久,随扈被拉回山崖,对方怀简禀道:“大人,绳索只落在半山腰,看不到崖底,也看不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