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1 / 1)

阿齐兹深深吸了一口雪茄,饶有兴致地问道:“如何解释?”

克莱蒙斯姿态放松地靠着座椅:“我们之间虽然有很大的不同,但在萨南半岛的问题上,大家的状况差不多,无非都是要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自由阵线’冒险绑架联邦的议员,是觉得他们的身份足够有分量,可以要挟我们在一些问题上做出让步,或是让我们在人的生命和联邦的荣誉之间做出选择。这么想没问题,因为任何失误都会把联邦推向舆论的风口浪尖。功利一点来说,执政者为了自己的名声,也必须谨慎考虑人命的代价。”

“但如果你有看到塞涅尔的丈夫发表的声明,你应该能理解,‘自由阵线’对两名联邦议员做的事,正在证明这就是‘彻头彻尾的邪恶和暴行’。以手无寸铁之人的生命作为威胁,这种行为挑战的不仅仅是全球社会所谓对人权的尊重,更违背了自身的信仰。况且这样的做法不匹配一个合法当局的身份,和‘自由阵线’的终极诉求是背道而驰的。”

“你前面也说了,一个死去的美人弟弟会让我拥有无懈可击的特权,那你也该知道,是你们拱手把道德制高点让给了我们。至少从表面行动上来说,联邦政府努力了,不管最终这件事是怎样的结局,我们都能作出合理的解释。危机的根源是你们的不人道行为,和挑战文明秩序规范的方式。就算你们认为这么做能影响现实政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折损的形象、道德和合法性在未来将会以别的形式让你们付出更沉重的代价。”

“我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主意,但这是一个最终只会伤害各方的战略陷阱。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是不要让其他的‘噪音’干扰我们,然后一起解决这个问题。”

阿齐兹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双夺目的蓝眼睛,在里面分辨不出任何真情实感,不由心想着,联邦那套制度的最大功效,大概就是培养出了这样敏锐且巧舌如簧的政客。

不过对他来说,从克莱蒙斯亲自来谈判的行为和他们刚才的对话中,至少可以获得有两点有用的信息:联邦有交换人质的意愿,以及这位总理确实舍不得自己的亲弟弟。

接下来的两天里,克莱蒙斯和阿齐兹依旧在每天下午进行交涉。鉴于克莱蒙斯确实把部分“自由阵线”的俘虏带了过来,并且由阿齐兹方进行了确认,大独裁者似乎真的有意推动双方达成和解。而且‘自由阵线’的大本营在联邦的军事封锁下已经出现了运输供应问题,这些天正着急上火,一听到联邦方面愿意带着俘虏去谈判,就想要尽快促成交换。

阿齐兹想的是,如果真能借此机会促成双方的人质俘虏交换,他不仅能博得一个好名声,更能在进一步掌控“自由阵线”的同时,削弱联邦的形象,动摇北部军事联盟的安全信心。

当初扶持“自由阵线”的主要原因是他需要一个半岛上的搅局者。但当“自由阵线”告诉他绑架人质的事情后,他的第一反应其实和克莱蒙斯所说的一样,他们被拖入了一个战略陷阱中,拱手让出了道德制高点。因此他特别叮嘱对方不能伤害人质,并试图把这件事的发展方向掌握到自己的手中。从前为了权力,他什么事都做过,但真当坐到了最高位置上后,他反而收敛且克制起了这种习惯。他知道夺权和稳固政权需要不同的手段。

阿巴斯在取得一号领导人的同意后,表示愿意释放一名人质来换回俘虏。克莱蒙斯这边提出先释放身为Omega的塞涅尔,阿巴斯不同意,说先放Alpha,Omega得留在他的手上。

其实双方都很明白,在这样的人质事件中,Omega的价值远高于Alpha,尤其是一个有政治身份的Omega。只要塞涅尔还在“自由阵线”手上,联邦就不敢轻举妄动。塞涅尔被绑架的时间越长,联邦政府的压力也就越大,妥协的可能性也越大。

双方你来我回地拉锯和讨价还价,时间很快就到了既定的营救行动日。

…………

营救行动成功的消息在两位议员到达基地的第一时间就传回了墨菲斯,也传到了法赫塔。搭载着‘自由阵线’俘虏的飞机怎么来的,又怎么原封不动地飞回了军事监狱坐落的岛上。同样,萨南半岛上心怀鬼胎的另外三方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法赫塔首都郊区的度假庄园里,阿齐兹和克莱蒙斯面对面坐着,法赫塔的官员在深更半夜里困倦得想要打瞌睡,但这样凝肃的氛围逼得他眼睛都不敢多眨。

“没想到事关自己的亲弟弟,你也能这么大胆冒险。”人质交换计划被破坏了,阿齐兹倒也不气恼,甚至颇有闲情逸致和克莱蒙斯聊了起来。

克莱蒙斯潇洒地点上一根烟,眼神流露出了原本那股带着点睥睨和傲慢的气势:“与那是不是我的弟弟无关,我只是不会让出联邦的战略利益、跟那种下三滥的家伙妥协。”

但在这件事情上获得了胜利的他没有试图羞辱对方,而是心平气和地说道:“阿齐兹将军,你的经历非常令人佩服,因此我想,像你这样的人,总会有自己的骄傲。关于这件事,我愿意相信你是在发生后才知情的。”

阿齐兹知道克莱蒙斯是在试探,但没想到对方并没有表现出他想象中的嚣张,这让他更有了与对方交谈的兴趣:“很多时候,手握无限责权的人懂得克制,但手下的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自信看法。不过我再讨厌你们这些虚伪的家伙,也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入一条全是迷雾的歧途。”

他原本也没有真的抱有幻想,认为联邦会为两名人质撤军。依照他上回和罗宾的会面,他认为这位联邦总统性格软弱又在意自己的名声。最有可能采取的是一个折中的方式,即通过谈判,用‘自由阵线’被关押在军事监狱的俘虏换回两名议员。

即便联邦内阁几乎都是鹰派,且在之前萨南半岛的问题上,罗宾态度十分强硬,但人质问题又是两码事。为了维护联邦所谓的价值和道义,罗宾不敢不管人质。而武装营救又存在着风险,这是在战火纷飞的萨南半岛上,不是在安稳繁华的联邦本土。事已至此,他能想的就是如何在这件事上让尽量自己获利。因此,他在一开始建议“自由阵线”的人把人质带到离穆萨军事控制区比较近的地方,就是为了让联邦不敢轻易采用武力营救。知情的穆萨默许了这件事,也是本着想看联邦吃瘪、趁机踩一脚的心态。

他没想到的是,那位看似软弱的总统敢下这样的决心。

并且他在这次谈判中看轻了对手,克莱蒙斯的一系列行为确实迷惑住了他,让他放松了警惕。在他们第一次交锋中,他认为这个年轻人确实比那个总统更有胆识,也更懂得斡旋技巧,但身上依旧呈现出一种顺风顺水所导致的虚浮。他一提到对方的美貌弟弟,当哥哥的明显表现出不舍;满嘴正确、道德、合法,实际上才开始谈判就把俘虏带来,只能说明底气不足,并且之后还不断在释放俘虏人数上让步。正是对方这样的做法,令他觉得自己胜券在握,认为年轻英俊的联邦总理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谁知联邦从接触他、计划谈判开始,就一直是在做戏,甚至为了把戏演得滴水不漏,还真带着一飞机的俘虏过来。

他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上输了一筹,但比起纠结于这件事的输赢,他更加庆幸的是,这回作出决定的是头脑清醒的人,而非一些形形色色的狂热分子,或是毫无实际经验的理论家。他们没有被吓倒,也没有莽撞行事、高估自身的力量。此时与克莱蒙斯的对话,更令他隐约感觉到,他们都对彼此抱有一份含蓄的理解,这才是他想要的对手。

“我们的制度不同,内心所认可的秩序也不同,但我想,至少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有在扪心自问,究竟是局势控制着我们,还是我们在影响着局势。”克莱蒙斯放松地笑了笑,吸了一口烟又吐出。

在一切流动的变化中,想让意志凌驾于历史走向,成功和失败都有可能。至少这一次,成功的是后者。这是双方都认可的。阿齐兹没有最大程度地获利,但也杜绝了被人质危机推入半岛局势升级的战略陷阱的可能性。明面上他自始至终没有支持过“自由阵线”的做法,甚至一直是以第三方的形象出现在该事件中,也避免了自己被搅入人质危机,从而损失声誉。

“作为掌权者,最不喜欢的就是被各种偶然事件拖出正常路径。”阿齐兹赞成了克莱蒙斯的说法,但他转头又语带嘲讽地点了一句,“不过‘自由阵线’那样的组织,没有这个能量独立完成这件事。有时候你能通过意识形态来区分敌人和朋友,有时候或许利益的分歧会抵消一切意识形态上的一致。从这件事情上看,你并不愚蠢,我想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克莱蒙斯知道阿齐兹是什么意思,但联邦内部或者北部军事联盟内部的问题,还轮不到一个独裁者来指点他们。他收敛起笑容,神色变得冷峻:“我有分寸,不劳费心。”

“是,或许你更该苦恼的是,导弹飞过头顶时,盟友的哭喊声。”阿齐兹也不再客气。

“那是你该操心的事,毕竟你的导弹落不到联邦的土地上,我们的导弹却能落到你的土地上。”克莱蒙斯也毫不留情地回击。

在结束对话后,南方的大独裁者和联邦的总理连夜离开法赫塔。理性和常识打败了混沌的力量,但可预见的秩序会持续下去,还是转瞬即逝,现在还无人得知。

从埃坦亚军事基地起飞的卫生飞机很快于清晨降落在墨菲斯的机场,塞涅尔和凯文分别被送往医院。塞涅尔刚进医院不久,总理专机也在墨菲斯降落了。

克莱蒙斯一边看着平板上滚动的关于人质危机结束的最新新闻,一边接着情报局那边的电话,听最新的调查进展。

“调查处的人在丹·梅斯特的住处的吸尘器里发现了两根很短的棕色头发,DNA检测对比结果显示,属于一名被我们策反的斯拉诺男性Alpha特工,代号‘发条’。此人帮助我们的反斯拉诺情报渗透工作,又是斯拉诺驻萨南半岛情报站的负责人之一。他于一个月前离境,乘坐了前往斯拉诺的飞机,目前已经失联。”

听到那个代号时,克莱蒙斯的脚步微不可察地滞了一下。

情报局的那通电话令克莱蒙斯立刻证明了自己内心从一开始就建立起的模糊猜测。他眼神阴沉,但没有和电话对面再多说什么,还是先去了总统府邸议事。

人质解救成功的消息无异成为本届政府的一件重要政绩,罗宾将在下午召开记者发布会。萨南半岛上的其余几方态度微妙:阿齐兹方没有任何动静;穆萨指责联邦的战机飞越争议地带上空的行为是对其主权主张的挑衅;“自由阵线”谴责联邦军人杀害平民,并表示会展示充分的证据;而斯拉诺则公开称赞联邦的营救行动证明了“对抗暴行的勇气与决心”,并表示他们会与联邦一起,共同应对萨南半岛争端,维护北部军事联盟的安全。

另外,有两个不好的消息同时传来,一是“自由阵线”的二号人物阿巴斯没有被杀死,而是趁乱逃跑了;二是斯拉诺方面在没有告知联邦军方的情况下,在凌晨对穆萨发起了猛烈的反攻,已经将战线推至了距离穆萨占领区仅两百多公里处。

联邦军方认为可以借此机会一举拿下被穆萨占领的争议地带,但克莱蒙斯担心斯拉诺的胃口不止于此。刚尝到人质获救甜头的罗宾,也想着半岛上能稳定一点,至少盟友不可以再擅自行动,双方需要先认真探讨接下来的战事计划。

于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克莱蒙斯联系了驻和联的大使,希望推动和联的停火决议,又联系了驻北部军事联盟和驻斯拉诺的大使,让他们去要求斯拉诺给出具体详细的未来军事行动方案。他还抽空见了斯拉诺驻联邦的大使,措辞十分严厉地表示,联邦不想再看到盟友拿着他们的援助,还这么自作主张地进行军事行动。

处理完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事情,他才联系了凌深。他抽着烟,让自己一直高速运转的大脑放松下来,在电话接通后问道:“塞涅尔的情况怎么样?”

对面传来一点响动,随后是凌深刻意压低的声音:“身体没有大碍,但……孩子没了。”

夹着烟的手顿住了,他沉默了一瞬,才缓缓垂下眼,说道:“他现在还好吗?”

凌深知道他的“还好吗”是什么意思,语气尽管克制,但那种极度的痛苦却已经到达了无法被忽略的地步:“……怎么会好?孩子都快六个月了……医生已经给他打了引产针,在等着药物起效引产……他现在,现在睡着。”

克莱蒙斯听着,胸口抽痛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说起来,塞涅尔没了孩子,他也有一定的责任。如果不是他想出来把人弄去海外访问,可能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连日来的精神紧绷和疲惫在此刻化为了阵阵折磨神经的疼痛,他不由伸手摁了摁自己的眉心。

“你照顾好他吧。”他琢磨了半天也捉摸不出什么合适的话,只说了这么一句。

凌深那边显然不太想和他再说什么,直接挂了电话。

他独自走到窗前,又默默点了一根烟,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回荡着凌深刚才的那些话。

塞涅尔大概会恨我吧。他这么想着,感到自己额角的青筋都突突在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