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一粒米都没了,下顿吃什么?”

秀才被怼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狠狠瞪了妻子一眼,骂了一句妇人就是见识短浅,甩袖回屋。

但自此之后,他倒也收敛了不少,每日靠着给人抄抄大字、写写对联赚点糊口的零钱。在妻子的帮助下,家里的日子也渐渐好过了一些。

可秀才一直觉得自己是郁郁不得志,手头一旦有点儿余钱,就会去酒馆喝得酩酊大醉。关键是他喝醉了还耍酒疯,站在酒馆门口逮着一个客人骂一个。

别人莫名其妙挨了一通臭骂,自然觉得恼火。有人懒得和他计较,有人脾气不好,上手就揍,秀才都被揍得鼻青脸肿趴地上起不来了,还在断断续续地呻吟着,说话颠三倒四听不清楚,唯有“生不逢时”四个字牢牢地刻在了脑海里。

久而久之,秀才就在整条街上出名了,四周的街坊邻居都给他起了个外号,就叫“不逢时”。

秀才深觉丢脸,然而只有酒精才能暂时麻醉他的神经,因此他越被人调侃,酒瘾越重;酒瘾越重,发起酒疯来就越狠;越是发酒疯,越被人家调侃……最后彻底形成了恶性循环。

妻子到底是受不了了,趁着一天晚上秀才又典当家里的东西出去喝酒,直接带着孩子跑了。

秀才没了人照顾,至此愈发穷困潦倒,日日泡在酒馆醉生梦死,没钱了还借着酒劲跟人讨酒喝,曾经的“文人风骨”完全被丢到了脑后。

但或许是时来运转,一天晚上,他正瘫在酒馆门口照常发着酒疯骂人,突然一个路过的老板瞥了秀才一眼,叫身边人把他带回了家,还给秀才洗漱一番,提供了热腾腾的饭菜。

秀才醒来,以为遇到了伯乐,大喜过望,正准备摩拳擦掌大展身手,结果却听那老板说,是看中了他骂人的本事,希望他带着人帮自己上门讨债去!

秀才目瞪口呆。

他看着那帮自己未来的“同事”,个个左青龙右白虎,满脸横肉一身痞气,又看看老板摆在红木桌上金灿灿的金条,咽了咽唾沫,挣扎一秒,便彻底抛弃了那不值二两钱的自尊心,答应了这个条件。

从此之后,秀才便摇身一变,成了人人惧怕的催命阎王。

所到之处,连街上的小儿都喊着“不逢时来了,不逢时来了”,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而秀才因为清醒的时候骂不出那些“有辱斯文”的话,只好每次出门都先喝个二两酒,带着一帮地痞流氓摇摇晃晃地往借了高利贷的人家门口一坐,瞪着眼睛高声开骂

是男人就喊“短命鬼”,是女人就骂“荡妇婊子”,是读书人就嚷着“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蠢笨如猪,看了呕吐”,总之每种都还有不一样的骂法,可谓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出口成章了。

但最有意思的,还是晏河清这次又在这一连串骂人的话后标注了引用,并特意说明自己写这篇文只是“有感而发,不针对任何绅士先生们”,完全是杀人诛心。

据说,在当天的《东方京报》发售后,起码有五六位读者在看完之后出现了心绞痛、头风病等等症状,还有一位直接突发恶疾进了医院,下半辈子恐怕得斜着嘴过活了。

而对于这些人的不幸遭遇,乔镜在听说后,只是淡淡一笑:

诸位先生们,都是忧国忧民的评论大家,栋梁之才啊。

可惜,生不逢时罢了。

第70章

对于近来社会上议论得沸沸扬扬的那位晏河清,说心里话,其实左向庭是不怎么看得上的。

不过相比起那些没甚本事还夸夸其谈的家伙们,左向庭很显然是处于另一个层次。

他有货真价实的学识,而且还亲眼见识过西方的先进水平,虽然为人的性格有些古板不讨喜,但在他的专业领域,那绝对是当之无愧的权威。

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惯了这个小老头的古怪脾气左向庭为人向来爱憎分明,他会毫不留情地指着当事人的鼻子讥讽,无论这人官职多大地位多高,他都照怼不误;也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就对一个陌生人大加赞赏,把人夸到天上有地下无之后,过两天又因为另一件事把此人从头批到脚。

而且他嘲讽的语言还非常有水平,极尽尖酸挖苦之意,关键还说得句句在理,听得人简直要为他拍案叫绝。

因此,文春秋在翻开这周一的《东方京报》、看到晏河清发表的那篇《生不逢时》后,他一边乐一边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他的这位老友玄华后继有人呐!

他把这篇文章也给左向庭看了。

没想到,这一回左向庭却意外地给出了一个很高的评价,看来晏河清的性格确实是对了他的胃口:“不错。骂得好!这帮穷酸书生就该骂,狠狠骂!”

他冷笑一声:“不是读了几本书、识得几个大字就配叫‘文人’的,天底下最闹腾的就是这群半瓶子咣当的家伙们,自个儿没甚本事,指点别人倒是在行。若别人照做了,成了,那就是他们的功劳,跳的比谁都高;败了,那他们倒是销声匿迹了反正终究不过是费点儿唾沫星子的功夫。更有甚者,道德败坏,心思龌龊,还巴不得在旁边拍手看个乐呵呢!”

文春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真是,难得见玄华你这么激动啊。那关于我之前想请晏河清来学校做演讲的提议,你觉得如何?”

左向庭沉默片刻,倒也没有把话说死:“先见到人再说吧,他最近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恐怕不会想露面的。”

他瞥了一眼正笑呵呵望着自己的文春秋,哼笑道:“而且我看校长您这意思,恐怕,不只是想请人家做个演讲吧?”

文春秋一本正经道:“还是玄华你了解我。”

他的确有想过,如果晏河清真的如外界许多人猜测的那样,留洋归来、并且接受过高等教育,那或许,他甚至可以以校长的身份,下聘书请晏河清来京洛大学任教。

都说文以载道,文春秋能从晏河清笔下的文章中看出来,此人的思想和格局,远比这个时代的一般读书人要大得多

比如,在《众生渡》的一些零碎片段中,晏河清就曾借一位名叫“胭脂”的姑娘之口,说出他对未来国家之期望:

愿有朝一日,社会文明开化,孩子们能够不分性别地坐在学校里,共同接受教育;

愿有朝一日,民族独立,国家强盛,举世尊重,国内再无兵祸纷争。

愿有朝一日,人间风雨不再,从此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文春秋当时就想,就好像晏河清曾亲眼见过这样的盛世一样。

否则,在这个人人都颓唐绝望的黑暗年代,为何他的文字,总能带给人一种光明的力量?

明明《众生渡》书写的是几个勾栏女子如此悲惨的命运,但文春秋却硬生生从中看到了希望。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来自文中人物永不逆来顺受的精神,还是来自作者本人对这个国家接下来的命运,始终抱有的一种乐观积极的态度,但并不妨碍他对晏河清这个人产生好感

活了几十年,文春秋早就过了毛头小子一腔热血的时候。

甚至在某些方面,他都已经被打磨得相当圆滑。

但当他在看到这片仿佛无可救药的国度上,仍有天真的理想主义者在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目标而前赴后继时,还是依然会为之深深动容。

因此,在离开左向庭的办公室后,文春秋立刻就回到办公室内,写了一封信寄给《东方京报》的报社,希望他们转交给晏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