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给明月卿丝毫辩驳的机会,薛灵羽咄咄逼人地追问道:“难道当初不是你跟我说封行云粗鄙庸俗、难登大雅之堂,只是上学和他走在一起都嫌丢人的吗?也是你跟我说封行云一直死缠烂打地纠缠于你,令你不堪其扰的啊!”

“还有我第一次下山之前,就是因为表哥你特意来找我,说封行云如果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山下,那我以后都可以取而代之与你结为一组--我就是因此才会选择向他下毒的!”

薛灵羽初时情绪十分激动,说话时好几次险些咬了舌头。可他越说思路却越发清晰,甚至敏锐地捕捉到了过去自己曾经忽略掉的一处关键信息:

“……不对,表哥,我们幼时毒理学都是段夫子教的,姨母予我防身的三瓶[滴水观音],我在得到后便转手赠了你一瓶,你又一向过目不忘……所以我给封行云下毒的时候,你其实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薛灵羽惊讶地瞪大了眼,用着近乎夸张的分贝尖叫:“你分明知道那杯酒有毒,可你却并没有阻止我!”

薛灵羽今夜一反常态、不依不饶的攀咬令明月卿有种不慎掉进水蛭坑的嫌恶烦躁。

他望着刻漏,还有不足一炷香的时间封行云就要到了,他可没工夫跟薛灵羽在这儿东拉西扯。

明月卿一心惦记着子时幽会,便打定主意速战速决,想快些将难缠的不速之客赶走。

于是在沉默片刻后,他冷着声开口:“是,我的确知道。可若我当时站出来制止你,你以为你还能在神华仙宗留到现在吗?”

明月卿缓缓回身凝视着薛灵羽,他脸上的表情是在人前少见的阴沉,眉眼冰冷更是如同凝着霜花:

“宗门早有明令,严禁私下斗殴,违者杖六十并禁闭思过一月。若是戕害同门更是罪加一等。封行云出身市井,并非善茬,他心思重、城府深,看似鲁莽实则狡诈。”

“他与你积怨已久,一旦知道你意下毒害他,定会揪住不放拿此事大做文章。若是闹去掌门那里,你免不了被逐出宗门。”

“这样的烂摊子我不知替你收拾过多少次了,难不成你真以为你每次的计划都天衣无缝?”

明月卿越说,心底那股针对薛灵羽的恶意便越是快要藏不住,他难掩轻蔑地嘲讽说:“当初你与黎瑛等人密谋伏击封行云,可你知道吗,他那时根本没打算去赴你的约。若非我提前支走掌教,又诱使他邀我去不周坪密谈,你以为他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落入你的陷阱?”

眼见薛灵羽已是听得近乎目瞪口呆,明月卿心道差不多了,便收敛了冷色,转而采取怀柔政策。

他轻声细语地宽慰道:“舅舅舅母自幼待我极好,我也视你如亲兄弟。这些事我本不欲告诉你,因为我希望你在宗门的每一天都能是快乐无忧的,可既然你自己已经猜到,那我也就不再瞒你。”

“羽儿,或许我曾因封行云而斥责惩罚过你,可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初衷都是为了你好,毕竟我们的体内流着相同的血脉。”

“至于你方才猜测说我爱上封行云了……更是无稽之谈。我是决计不会爱上一个凡人的,更别说还是像封行云那般愚昧寒酸、低贱卑劣之人。之前与他虚与委蛇也不过是瞧他可怜。”

明月卿双手环臂,言谈举止无一不透露着他的骄矜傲慢,只是他不自觉轻轻敲击手臂的食指却泄露了他的焦躁。

他边望着庭院的刻漏默默焦虑地算着时间,边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其实我早就厌烦极了他对我的痴缠。”

第五十八章 “原来明月卿跟这里的其他人没有任何分别”

被明月卿送至门口,走了还不出二十来步,薛灵羽便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飞速撕下一张传送符纸,转眼便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无相陵光镜!”刚落地还没站稳呢,他就已迫不及待地施术结印。

霎时间屋内红光大盛,空间像是受到了不可抗力的挤压,在这刺眼的异光中产生了微小却又诡异的形变。

直到光芒渐消,房内的物品才终于结束了恐怖的扭曲晃颤重新聚为坚固的实体。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也慢慢出现了封行云的影子。

“怎么样怎么样,我就说他不是什么好人吧!”

不等封行云的肉身完全凝固显现,薛灵羽已经心潮澎湃地迎了上去,清亮的星眸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彩,他的两颊也因激动洇开了一层可爱的红晕。

“你听到他刚刚怎么讲的没有,他比我都还要坏欸!”薛灵羽的语气十分得意洋洋,里头既有种沉冤昭雪、大仇得报后的酣畅痛快,又带了些“早就告诉过你结果你自己非不听”的幸灾乐祸。

配合他那挤眉弄眼的亢奋样子,倒真显出几分小人得志的嘚瑟意味。

不过薛灵羽快活的大笑却未能持续太久,当彻底看清面前封行云的样子后,他被吓得嘴唇都白了。

“喂,封行云,你怎么了,你、你别吓我啊!”

从薛灵羽的幻镜中出来时,封行云觉得自己好像终于结束了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他感觉自己浑身冰凉,像从天灵盖被人活生生凿开一个洞,刺骨的冰水便顺着血洞源源不断地往他身体里倾灌,洞口的血肉都被冻得发僵变硬,起了冰碴。

骇人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蔓延至四肢五脏六腑,冷得他浑身发抖,后槽牙打颤,一时间竟??连句整话都无法说出口。

在今夜之前,他从未怀疑过明月卿对自己的感情,因为对方不止是他的恋人,更是他此生第一也是唯一的朋友。

时至今日,他仍清清楚楚记得自己与明月卿在神华仙宗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他又一次在课后被洛时序暗中堵住威胁,对方照旧说了一通不知所云的胡话,他听得不耐烦便打算强行离开,可惜那会儿他学艺不精,推搡间便受了点轻伤。

他手头一向紧巴巴,原想着回学舍后打点清水处理伤口,结果才刚推开门,就一眼瞧见了明月卿玉立在桌边的背影。

彼时他并未认出对方就是幼时救下自己的恩人,只以为又是个目空一切的傲慢半神。故而哪怕知道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新舍友,他也仍冷着脸进屋,连句问候都吝于施舍。

可出乎封行云意料的,明月卿在见到一身脏污的自己后,非但未像其他人一样对他避之不及,反而主动上前递给了自己一方手帕,接着嫣然一笑,用白皙纤长的食指轻轻点了点下巴:

“你这里有些脏,擦一擦吧。”

在封行云的记忆中,明月卿永远光风霁月、碧血丹心。

明月卿不仅从未嘲讽、排挤过他,还毫不嫌弃地与他同吃同住,屡屡予他帮助。哪怕是偶尔的拒绝,也总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的情绪。

他不是不知道明月卿有时是在欺骗自己,只是过去他贪恋其中暗藏的温暖,所以才连谎言也甘之如饴。

可封行云千想万想却从来没想过,明月卿的温柔善良或许只是伪装出的假象,真实的他其实也跟其他人一样深深厌烦憎恶着自己……

甚至明月卿恨他恨到希望他去死。

身体重得似有千斤,可意识却轻盈得像片羽毛,封行云的视线不断上升直到被慢慢剥离出肉身,过往的一幕幕纷至沓来地涌入脑海。

看着记忆中容貌不变的明月卿,封行云却觉得对方像换了个人似的突然变得好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