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1)

元太后大抵是忧心女儿身为嘉宁王后,既久困深宫,又左右为难,故将信函秘密寄往外孙掌权的青竹阁。暗桩散布七州,大隐朝市,或客栈酒馆、茶楼戏园,抑或瓦舍高宅。

譬如宁府,即是嘉宁城内最大的青竹暗桩。因位置边远,外州传回的消息通不会第一时间送到宁府,诸如此类要讯,须另着人加急通报。

方今恰逢宁展深陷细作风波,身为世子,亲自前去兵部例行查验,都照样要吃闭门羹。元太后这番求援,无疑求到了泥菩萨身上。

宁展心下好笑,暗道什么布防图,这群小人分明是冲着他来。

幸而青竹阁这些天的奔波不算白忙,好歹确定了一条那细作最有可能选择的逃脱线路。

“走。”宁展卷起桌上被圈画得原样莫辨的图纸,收进左胸内袋,“去城郊一趟。”

“殿下。”以宁欲言又止地收好佩刀,提醒道:“眼下您似乎到哪儿都没法通行。”

宁展抽手时不慎扯痛伤处,不由“嘶”地回缩。他早习惯了这种无法痊愈的病痛,对于此刻不经意的难捱自是一愣,也仅是一愣。

他恍然想起通缉画报上有九分神似自己的人像被贴得满城可见,哈哈道:“是了,堂堂嘉宁世子,现今也当上通敌求损的墨川细作了。”

偏就有人如此愚笨,确信那奸党设计搁下、明晃晃将罪行尽数栽给宁展的拙劣物证。

抑或说,整个嘉宁王室真如流言所传那般,背地将文怀王后与宁世子排斥在外。其中少有人惋惜,文怀王后与嘉宁善王之间堪称情深如许,但二人的姻缘到底是昔日宁、墨两州血战十三年后,因联姻议和所结。

母子二人终究被权门贵戚视作外人,时时提防着。

可画像的效用显然不尽其意,任由朝堂及宗族百般编排,宁州百姓并未因此抹黑各自心中完美无瑕的世子殿下。毕竟七州境内,除宁世子以外,恐怕再找不出另一位对放赈救灾、体察民情、兴修水利事事身体力行的贵人了。

依四方百姓所言,即是:“宁大殿下贵为王亲,实为举世无双的贤士、明君!岂是那群无耻狗官可以攀诬的?”

旁人通敌兴许是求荣,但嘉宁世子撇开自身修筑多年的贤明高楼,而倒戈面上一派和谐、背地乱斗不休的邻家鸡舍,可不就是求损吗?

纵使宁展才望高雅,于舞象之年晋封少君,号曰“展凌”;嘉宁世子之位,也于三年前得以落定,又能何如?在人心惶惶、四处暗流涌动的时节,嘉宁王储便是哪个阿猫阿狗都敢觊觎一二。

此种手段,他屡见不鲜。

宁展行至屋内,褪去素色外袍,裹上一身靛蓝便服,再转向屏风,撕下每日反复扮上的假脸,露出自己原本的容貌,最后以黑缎遮面,留得一双桃花眸。他看着许久未打照面的铜镜,犹豫片刻,终是取下了不属于他这个年岁却佩戴多年的玉冠,任由一束长发垂坠脑后。

世子几步跨出房门,候在一旁的以宁似乎觉察到异样,目光凝注。

宁展踏着莲纹砖走向庭院的兵器架,恰瞥见游廊上经过几批神色慌忙的侍役,无一不是远远向他弓腰行过礼后,便抱着怀里大堆凌乱的纸张往偏院赶去。

“出什么事了?”他放慢脚步,背对以宁问道,“他们手里拿的何物?”

“兵部前阵子贴的通缉令,这些天任人撕了大半,扔得街上遍地是。他们手里拿的,正是属下取回要烧毁的画像。”以宁神情不属,全凭自己平日述职正经八板的状态在答话。

宁展明白,以宁是看不过肖似他的画像任人踩在脚下受辱,这才悉数收了运回宁府处理。

他私下向来不甚在意这些虚的,况且那张脸本也不是真容,于是道:“下回不必如此,撕便撕了。按理说,我还要多谢那位义士大勇出手。你上前与人交涉了么,可曾叩问其人尊姓大名?”

“不曾。那人行事刁滑,一路撕一路跑,实在半点不像义士。”以宁隐隐有些不忿,“属下今日并未蒙面,不便在城中疾行,恐让兵部和御史在这节骨眼上拿住错、牵累殿下,只得由那红衣人逃去。”

“做好事不留名,如何不像义士?”宁展从铁架上挑了柄自己近来使得最趁手的短剑,方才回头疑惑地看着以宁,“为何不动?你被谁钉在那处了,还是不敢与本细作同行啊。”

以宁终于回过神来,快跑跟上,道:“殿下,您的脸......”

“哦,你也有年头没过见这张脸了。”宁展偏头看他,似是轻闲调侃,“怕是要记不清了。”

“殿下一家人的面容,属下当永志不忘。只是,属下有一事不解,为何......”

“为何蒙了这么些年的皮相,今日给摘了?”宁展牵来快马。他漫不经心踢开小道当中的碎石子,搭上以宁的肩膀打趣:“因为本君和那个惹了祸便怂着胆躲起身的细作,不可同日而语。”

以宁兀自住了嘴。他知道远远不止如此,但殿下或许一辈子也不愿与人道这出个中缘由。

第2章 闹剧 都是自己人。

主从二人鲜见无言,一前一后,缓速行进。

以宁定定看着前方略显落寞的背影,昔日里受众人高捧,举手投足无不典雅的世子殿下,此刻信手执剑,安逸打马,反倒像个来去自如、穿梭绿林的侠客。

之于宁展,以宁是自小护佑他平安长大的哥哥。儿时,凡危险的地界或物件,以宁绝不让他靠近。宁展仅仅被罚过的两次板子,也是以宁挡在前面挨了。

可在外人看,宁展更似兄长。

以宁不谙世故,寒暄、宴客、送礼算是一窍不通,这些也轮不到他操心,他只管做一柄无可替代的佩剑,守着宁展康健无恙。

剑不需要多余的温度和色彩,因此他被收入鞘时是何模样,拔剑迎敌之际亦复如是。只有宁展偶尔说笑逗着这木头般的冷脸大哥,以宁才会乐出声来。

此时执剑者无意调笑,手中剑触及其掌心,自能明白那欲发而不得的隐忍与无奈。

天色渐晚,再往前即是荒山野岭。宁展收起舆图,与以宁折返回到方才路过的官驿。

小二殷勤迎门,但瞧他们一未着官服,二装扮朴素,懒怠空话奉承。

“两位打尖儿还是住店?”

“住店。”以宁道。

“可有文牒?”

宁展粗略扫视着寥寥无几的客人,再仰首环顾二楼布局,默不作声。以宁取出宁展事前交与他的少君腰牌,举起以示来路。

小二看了,连忙招呼掌柜。掌柜察清令牌后脸色僵白,又谨慎地反复打量两人样貌,谄媚陪笑道:“抱歉啊二位官爷,小店客房满了,烦请您另寻他处罢。”

平素这块牌子,在嘉宁乃至七州境内,除却恨毒了嘉宁人的永清,以及非七州大典时期皆闭关锁门的步溪城,绝无不可行之说。今时今日,谁不知被全嘉宁通缉的细作长了张神似宁世子的脸,寻常百姓不以为意,但挨着官家做生意的就必须把皮绷紧了。

琛惠三十六年末,嘉宁与墨川长达十三年的内战终于息止。然宁朝隆盛不再,帝自退为王,归心未满两代,疆土再度七分为宁、墨、步,三大州;景、汴、清、琅,四小州。改元嘉墨。

三大四小分别于嘉宁、墨川、步溪、景安、汴亭、永清、琅遇重建王城,如旧分治。

改朝换代尚且如黄尘清水,变动堪比跑马,遑论权势更迭。上边儿明枪暗箭斗得凶,到头来,第一个尝着佳酿易毒酒的,还是他们这群喝惯了清水米粥的贩夫皂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