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路过?汴亭之人,要么是?往北和大?州谈生意的客商,不差钱;要么是?背竹篓徒步游学的文士,不坐车。如?此一来,车马铺许久未接到那些穷得叮当响且非得坐马车的破落户。
须知福兮祸所伏。
这不,他今日?就碰着三个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的。
带雅阁的篷车,于客人上乘舒适;于伙计则是?好赚的肥差,领了驾车酬劳,额外?收不少打赏。
无顶板车,即廉价方便;东家赚的少,但无须配备车夫,只消租客抵押等?价的物件,任其自行施用,完事一手交车、一手交物,倒给?管车的伙计省事,闲着把银子挣了。
更好、更具排场的乘舆大?有所在,却不是?寻常车马铺可以沾手的品类。若路边巧遇哪家贵人撇弃的宝马雕车,即使再可惜,端的没?胆子挪移。
然今日?这几位怪人,上乘的租不起,廉价的不肯租。
最后折中,挑了俩因搁置多年早已失修的货色,教车夫跑起来既磨人又攒不到几个子儿。更莫提贵人们当水洒的赏钱,指定没?戏。
三个穷光蛋把该结的结清,他就替自己和东家谢天谢地。
马车分明行进正常,外?头迟迟无人应声,回想租车时?车夫鄙夷的眼神,以宁觉得还是?刀横在人脖子上问话最利索。
念及宁展嘱咐,他强忍掀竹帘的冲动,用剑柄重?重?敲击车壁,沉声道:“喂,伙计。”
倚靠外?壁的车夫跟着后脑一震,整个人眼都花了。他甩几下“嗡嗡”的头,使劲踹了脚车辕撒气,咬牙切齿。
“敲敲敲!敲坏了你们赔得起啊?!”
以宁没?功夫与这人理论,也从来懒得理论,重?复道:“此处离王宫还有多远?”
这趟车,伙计本琢磨着自认倒运,鞭子一抽跑完便是?。
东家把活派与他,在人手底下混饭吃,他总不能不接。谁知眼高手低的穷光蛋屁事满地,看中像样的雅阁舍不得银子,拢共一架破车坐得完的屁股,偏死爱面子租两架!
眼下愈发不知天高地厚,才进城门就肖想进王宫。那到了宫门口,不得躺青砖上撒泼打滚,逼里头的显贵出来认赔钱亲戚?
“十万八千里!”伙计没?好气道。
三人开始付的银子,确是?去王宫的价。
可东家三令五申,万不能真往王宫跑,免得冲撞了哪位惹不起的,届时?不仅铺子要砸,大?家的人头也得铡。他打算城街绕一绕,朝人多的地挤,佯装去路不通。
都说破落户不好对付,多死乞白赖的主儿。他仍是?忧心被缠住没?法脱身,便问东家碰不上人多的地方怎么办。
东家一算盘敲在他出奇倒运的后脑,骂他跑车给?脑子跑坏了,今日?这么大?的热闹也忘得干净。
他登时?了悟,城中那些文人雅士再如何自诩清流,终是?要吃喝拉撒睡的凡胎,谁想错过?日?后津津乐道的饭后谈资?谁又能耐着性子不去凑这大?热闹?
伙计放心驾起尽是积尘的破车上官道,驶向汴亭城。
但究竟是什么热闹,舆内三人拿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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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黄六月,炎炎无风。十里长街自中心向左却成群逐队推起热浪,正对远处的王宫。
成千竹简、书册、邸报均卷作?火铳前膛的模样,威力比各州军械库荒废成渣的烂铁大?得多,盖因街头巷尾持“械”者,乃是?在彰善瘅恶上当仁不让的白袍义士。
说白些,即除了习字捧读无所事事的两脚书橱。
此外?,一群无论身份、穿着还是?“武器”皆与白袍义士格格不入的人亦然前拥后遮。斜披布褐的花农有之,推车打糍的小贩有之,臂挎菜篮的妇人有之,更不乏被大?人们拉上街凑热闹、但因尚未开蒙而自得其乐的懵懂孺子。
如?出一辙的是?,他们齐刷刷左转右摆,交替张望两个相对的方向,夹道渴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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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自中心向右,尽头王宫大?门紧闭,边上的学宫拔地而起。
学宫外?,州学与文庙并肩。数座楼宇俯瞰王宫,岿巍雅静,庄严威重?。
许是?出于敬意,愈近学宫的嘴愈不敢随意开口。就是?开了口,也局限于耳语。
“听他们说......”一位白袍整洁的学子瞻前顾后,明确学监专录违纪的笔墨和罚手板的戒尺不在此,喃喃询问身侧同窗:“今日?展凌君驾临汴亭,学里才把旬假日?期提前了?”
“曹学正奉命接迎,那能有假?若非这等?大?事,学里旬假何时?轻易变更。”
“大?事?”衣摆、衣袂皆是?墨点?子的少年蓦然抬头,手捧两卷断了皮绳的竹简,不解道,“大?州世子驾临小州,便是?大?事?”
“此言差矣。”
另一位袖口略黑的白袍注意到少年手中的竹简甚是?熟悉,热心解答。
“窗友想必是?韦编三绝而不忍释卷,不怪你未闻窗外?事。嘉宁大?殿下为代子民受过?,已请褫王储,如?今该称展凌君。展凌君素有清誉,救民于水火,数年如?一日?,非是?敷衍门面的假道学,仁心天地可鉴。百姓感念、爱戴之,百官谟拜、追随之,引得诸君见?贤思齐,是?以视其人为贤士,奉其尊驾为大?事。”
墨点?子少年并不回应陌生同窗友善解疑,无事发生一样头埋回竹简。
他显然不寄希望于旁人口中的贤士,打起精神问:“这位展凌君真有这么好?比世子殿下还好?”
后半句一出,友善与热心变了味,招来四周无数道犀利的眼刀往少年身上狠扎。
那是?同窗的鄙夷、厌弃,俨如?谁再将某个众所周知的阶下囚奉为“世子殿下”,就合该受千刀万剐的酷刑醒醒脑。
好在少年不执着思虑展凌君真贤人或假道学,也万幸学宫大?门此际敞开,使他无形中逃掉一场单方面的口舌战。
逃不掉又何妨?关?于不改口,他早被骂惯了,倒是?盼着能替卞世子分担这类于他而言无痛无痒的怨气。但骂他的人,往往骂不了几日?便全?转头回去围攻卞修远。
学子们立刻噤声,火红的四抬官辇拐出学宫,现身长街右侧尽头。
织锦的明黄华盖边缘垂坠一圈细穗,高阳下亮泽润美?。红绸略微透光,映射鲜艳光影,照耀万千学子仰望的面孔。
“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