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黄秃秃的城市有一座石土筑成的宫城,车马驶入外宫城墙,停在了内宫广场之上。或许是还要换车,那些护送他们入都的将士也要离开,岁绒扶她走下车来。
眼前这座宫城,南河曾在几年前登上过。
它年代久远,巍峨高大的仿佛是一座山石被人掏空,雕刻成了这样一座楼阁高耸的王宫。几乎只有木材与山石组成的土色宫城,屋檐上有些杂草,走入宫城的楼梯上石砖损崩,都证明了这座宫城的年份和经历。
她仰头一望,仿佛太阳都是挂在那最高的宫殿檐角下,背光让这座大城只留下了一个庞然的轮廓。
晋都曲沃,曲沃云台。
她在几年前还亲自出使晋国,来到曲沃拜见晋王,请求楚晋二国交好。她那时候也提着衣摆,走过曲沃宫城石砖破损的楼梯,仰望过晋宫头顶的太阳。
只是这一次的交好最终被破坏,才有了辛翳出征晋国,争夺河间之地的这场战役。
晋国的王宫,大抵是如今各国中年代最久也规模最大的了。
人称云台,正是因为它高耸入云,台城最低处跳下来也足以摔得粉身碎骨,传说云都是要从它的半腰飘过。
楼台不如楚宫那样飘逸秀致,石制的建筑与台阶,灰黄的墙壁与黑色的屋瓦都让它显得雄伟却也朴素。
这座云台,修建于曲沃代翼之后,曾见证过晋国最兴盛繁荣的强大岁月,也曾见证过晋国被瓜分肢解的惨烈年代。
晋被瓜分时,周王还在,列国只敢称王公侯爵。因晋国内的氏族强大,六卿内斗,各路人马都在占地封侯。
周边各国又联手进犯,自然轻而易举,直入曲沃。
云台在那些年燃烧过不少大火,火将那些土砖燎黑,烧成了陶,随着百年风吹日晒,那一层被烟熏火燎的黑色痕迹又被刮成了土色。
云台也曾历经几次屠杀,听说有一次是北边的戎狄也来欺辱晋国,他们没见过那么多布袍帛衣,竟然在屠杀后将千万宫女侍从身上的衣服全扒下来带走。
晋国的城墙与楼梯上,躺遍了或白或红的赤|裸尸体,断肢散布,幼子娇女尽被煮食。
血浸饱了晋宫楼梯的土砖,时至今日,仿佛还有擦不去的血污。
这每一块血砖与火痕,都像是晋兵身上残破黝黑的皮甲,见证了这个长寿王国的品性。
晋国被瓜分数年后,恰逢周灭,天子王朝崩溃,神权礼法不再,只有弱卫延续着所谓“正统血脉”,被挤到东土边缘,各国都开始有了称天子之心,时局大乱五十余年,晋国小宗趁势而起。
才给了晋国复国的机会。
只是复国后,晋国没有恢复当年霸权时期领土的一半,如今虽是不得不正视的强国,但境内却一直过得艰难。晋国历来坚韧朴实,复国五十余年,仍未重修过云台,一直保持着历经战争的模样,只用红漆在城墙宫室外绘下鸟兽龙纹,又有将士操戈奋战的画像,以此来激励晋人。
他们车马正从内宫城墙的连绵壁画前缓缓经过,画面上从山神占星开始,到周成王桐叶封弟建立晋国的故事。红漆如血,讲述了几百年前晋国的光辉,斥贬了某几位先王的昏庸无道,而后便是刀与火的的征途与沦落,终究到了晋穆候光复晋国,重登云台。
南河多年前曾摸着城墙走过一圈,心里畏惧也敬佩晋人,在归国后曾与辛翳商议过对晋之法。
晋宫侧门也是一道通上云台的楼梯,只是比正门更窄些,两侧有黑色皮夹的卫兵戍守,侧宫宫门外立着一群宫人,为首是一年轻中官,身材高大,眉毛浓密,一只眼上还有刀痕,显然已经看不见了。
他沉默的时候,显得有些绝非善类的凶恶。
若不是因为他做寺人打扮,南河几乎以为他也是戍卫的士兵。
岁绒扶着南河走下马车,那高大寺人带着宫人迎了上来,躬身向她行礼:“奴之省,见过南姬。”
南河:“晋王已经回宫了么?他身体可还好么?”
之省微微一笑,右眼上的伤疤也一舒展,道:“晋王正要请南姬登台会面。”
南河略一点头,和他一同走上不见头的台阶。
身后几十个奴仆宫女悄然跟上,两侧将士向他们微微颔首。
之省身子高大,为了显得不比她高,落后了两个台阶,躬身低头的往上走。
南姬身子弱,如此长一段楼梯,她歇了三回,在她休息的时候,之省唤了身后的奴仆过来,要奴仆趴下让她坐着休息。
南河摆了摆手:“不必,坐在这台阶中段,我会觉得自己可能不小心就摔下去。让我再喘一口气,我们就上去。”
之省表情有些抱歉:“其实云台有专人抬轿,但云台有一规矩,第一次登台,必须要自己亲自登上去才行……”
南河抬手:“听说过。不要紧。”只是没想到她要登两回啊。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姬性格沉稳, 不喜多言,长这么大只表现出两次慌乱。
一次是在他们出山去往晋国之前,南公叫她到屋中详谈,南姬似乎在房间内轻声啜泣, 罢了才抹泪出来,第二日就踏上了前往晋国的路途。
第二次就是刚刚看到晋王之后, 一时恍惚, 差点跌倒。
岁绒跟随南公与南姬期间, 曾听闻些边角话, 说南姬是山外他国抱来的孩子。
南公猿臂隆背,黑肤断发, 虽性格温和学识渊博,但样貌堪称勇武。
而南姬却与他相貌相距甚远。
岁绒还记得自己几岁被领到山中伺候南姬时,她倚靠床边坐着,薄辰照穿蜃窗,她白皙的仿若朝霞和雪艳射, 五官虽只是中上, 端坐在屋中就像玉像似的使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南姬怎么会是南公的女儿?
但南公又留有南姬幼时穿过的小鞋旧衣,明显是将她从小养大。
岁绒不敢胡乱猜测。
但南姬也只是慌乱片刻就安定下来,沉声道:“晋王是被楚箭所伤吧。”
南河心里却骂:怎么没一箭射死这个老匹夫!
岁绒也连忙看向那躺在榻上昏迷的老头,她仔细瞧了瞧, 道:“楚国青铜工艺极其高超, 所以青铜箭头大多带有复杂的倒刺倒钩, 你们的军医处理不当,竟就这么拔出来,弄的皮开肉绽的。这一定要用铍针清除腐肉,用麻线或鱼肠线缝一下伤口,而后再用火灼其他不能缝合的小伤口。”
南河转脸,暗惊:岁绒会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