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一口将最后一颗紫葡萄吞入喉中,手指随意拭去粘腻的汁水,毫无客气地以案前粗布拭手,笑道:“天分厚你,命却吝悭。机缘本就稀贵,你却将之寄予刃火搏命的局里,岂不可惜?”
温绮罗拢手抬目,目光竟与老者的深瞳撞在了一处。那一瞬,那双眼眸仿佛掠过了她的风雪少年时,又在梵钟暮鼓间清晰勾勒了她的前世今生,飘渺邈远,如夜空星子,晦而不灭。
闻言,温绮罗片刻恍惚,失神地望着眼前人。
复又惊觉失态,端起身旁茶盏,一滴一滴细细啜饮,仿佛未曾听出他言下之意。
老者稍稍伏身,手指轻敲案几,语气微微沉了两分:“我只问你,温小娘子。你如此费心仿南昭秘术,炼制火药,意在为何?”
此话一出,绮罗指尖一顿,玉盏口抵唇轻挪,茶水漾出一丝涟漪。
她明润眸光流转,坦然迎上对方:“老丈既能瞧出我这雕虫小技,自是知晓,小女此举并非为一己之私,心存何志。”
老者半眯的眼微微睁开几许。
温绮罗眼底依稀闪过前尘之影,那无尽杀伐血腥犹如冷霜覆雪,重重压住她的口舌与心肺。
她收回满眸沉敛,盈盈浅笑间难掩辛涩,“旧梦纷纷,粉碎如泥,唯余此世山河,愧不能只见美景长存。我自不是那心怀家仇的井底小人,但也不愿做那替天行道的伪圣。火器之术,若能驱千万铁骑退敌,斩尽刀光鞭影护我边疆,乃天降福于大夙。大志虽逆天命,却关乎百姓身家。我虽战战兢兢,却甘之如饴。”
她的声音低软,口中话语却坚如金石。语罢,只觉胸臆中腾起一股闷痛,如重压在心。
老者表面风轻云淡,实则字字带刃她的来历,重生之事,他分明尽数参透,却并未出声拆破。
一时堂中鸦雀无声,只剩窗外疏雨点滴于矮檐青瓦,似清哑的琴音响彻其间。
良久,那老者眯起的眼陡然睁大,长叹着将案上的葡萄核一颗颗拾起,挤入掌心捏碎,忽又语气一沉:“此法究竟造福,抑或催祸,未可知。我不依你口舌巧言,只依你所行。”
温绮罗凝视老者,隐有一丝警觉:“老丈此言……”
老者松手,撒开满掌的粉尘,仿佛从未将那锐利压过为人道的劝言,“看你赤胆丹心,老朽便以南昭四方山的铸器之术,相授与你,助你实现那为国为民之志。”
此言出口,温绮罗面上镇静,心中却如吴涛拍岸,起伏难平。
她目光溢着一袅明火的跃动,好似一个隐秘的愿想终于依稀而现。然而,她克制着,没有追问,也没有显露丝毫迫切,只深吸一口气,垂首一礼:“先生高义,小女必不负百姓所托。”
老者却冷嗤一声,抚了抚捋至胸前的长须:“小娘子,莫是以为老朽真信你这番话?”
温绮罗一愣,不由放下礼手。
未待她反驳,老者已缓步前行,几步便越过面前矮案。他转过身,慈眉善目中竟掺了几分森然寒意:“今日将此法赠你,不过念你言辞几分诚恳。然此法一旦被以邪念滥用,害人害己,终将迁祸遍野,那时,即便天子亲庇,我也会让你莫避天罚。”
话音虽不重,却如寒意浸骨,让温绮罗面上微生寒霜。
遂庄重起身,对老者又福一礼,“绮罗若有一日违心逆理,愿受天下唾骂,天人共弃。”
门外檐边长风徐来,带着一股寒凉之意。温绮罗将手垂落在掌心处,指节收拢,掌中却只有几缕虚无的空气。
老者冷冷盯了她两眼,最终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女娃娃……你的路,还长着。南昭四方山云觉寺,贫道无涯。今日一别,再见未有时。若你有朝之时,自觉无愧于心,可来四方山见我。”
第65章 正合她意
熹光透过窗棂,洒下一片柔和的光晕,照在温绮罗略显疲倦的脸上。
她起身,揉了揉额角,昨夜无涯道人那番话语,如庄周梦蝶,印在心头挥之不散。她本想晨起再与他探讨一二,却不想客房中早已空无一人,只余几片落叶在风中打旋。
温绮罗眸色微黯,一丝怅然若有似无地缠绕上来。
“女郎,道长已离去多时,说是云游四方,不叨扰府上行事。”清音瞧见温绮罗神色,轻声宽慰道,“女郎不必介怀,道长既已授了您技艺,便是认可了女郎。”
温绮罗淡淡道:“我所求的,不过是父亲无恙,山河安泰。院里那些道士,让他们按这个方子重新配比,三炷香后,我且同你一道去看他们炼丹。”
这方子便是无涯道人所绶,一旦投入药鼎,威力较之先前,不可同量而语。
绮雪院后院的空地上,不多时,药鼎已备,火光熊熊。
几个前些日子淘选下来,尚有些法门的方士正按照温绮罗的方子,小心翼翼地将各种药材投入鼎中。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夹杂着药材的清香,一道不曾见过的大火炼器之炉,以其缜密古法,于空地上顷刻而现嗡鸣之声。
温绮罗已退后十尺,遥遥地望着众人的行径,神色专注,不容一丝差池。知道清音示意众人退后,只听得“轰”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一股浓烟从药鼎中喷涌而出,直冲云霄。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吓了一跳,纷纷僵在原地不敢妄动。
直到烟雾散去,只见药鼎周围的石板已碎裂开来,形成一个巨大的坑洞。
方士们面面相觑,惊恐万分。
其中一人颤声问道:“二娘子,这……这究竟是何物?竟有如此威力?”
温绮罗却面露喜意,这火器的威力,比她预想的还要强大。
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故作镇定道:“此乃火器之术,可用于抵御外敌,亦是我温家军制敌之术。”
这爆炸声自然也惊动了其余温府众人。
温诗河派来打探的小厮此时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回去报信:“大娘子!大娘子!不得了了!二娘子在炼制什么妖物,那动静,怕是要地裂天崩啊!”
温诗河本就对妹妹近来的举动心存疑虑,听闻此言,更是坐不住了。
绮雪院前的樟树叶微微摇晃,反射出犹如碎金般的光影。待爆炸声宁熄片刻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骤然打破了院里的尘烟。
温诗河喘着气,满面怒容地站在绮雪院外。
她方才走到院前,又一声巨响震得她一个踉跄,身子摇摇欲坠,多亏女使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才勉强站稳,不至摔的七荤八素。
可眼下端看上去,哪里还是平日淡妆浓抹的标致娘子?连鬓边都沾染了些青灰尘土,掩不住的狼狈。同行的仆人瞧她这副样子,眼里都有喜意,却不敢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