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她只会吃?她会跑出新天地的。听体育老师说,运动员能跑得很远。市里有个跳高全国铜牌,连上三次报纸,荣誉加身,光宗耀祖。
成禾真怀揣着幼小而蓬勃的野心,观察着它幽幽跳动。
静候自己上报的那天。
而理想第一次受到冲击,是来自一个三年级学姐归队。
学姐叫崔钰。
三年级,在她看来遥不可攀。对方的天赋,更是好得离谱。每次老师按下秒表的赞叹神情不会出错。
成禾真算得上靠野兽直觉存活的人。
她习惯了直来直去的撕咬,紧盯着观察,伺机而上,拼尽全力。对方则更细腻、话更少。身上还笼罩着一股挥不去的神圣的哀伤。
人家跑得比自己快,老一起玩的陶映野还是本校出了名的霸王明显比自己身边的七岁重臣贺云岷更威风。
审视自身,成禾真绝望地发现,她果然就是只饭量大的土狗。
仅此而已。
在不自知的时候,成禾真的眼珠和注意力,都全身心地放在了这么一个人身上。而她竟然经得起这种审视。十岁半的学姐,绝对不会察觉,在学校走路时,马尾晃动的幅度都有阴暗人士在观察学习。
说不上来,心底好像埋了根针,时不时扎得她隐隐作痛,又闷闷的。尤其是怎么练都毫无成效的时候。
以前喜欢的夕阳也不美了,爱挂一下午的歪脖树也没意思了。
又长大了一岁,成禾真潜意识不愿意承认,或者讲,根本也分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嫉妒两个字不好听,字形也不好看,似乎是所有人避而不及的糟糕品格。
归根究底,也许只是一种失落。失落在于发现,新鲜的火苗咻地灭了。
她不能再渴望这件事。
而渴望,本身就意味着某种匮乏。
比如成禾真穿的鞋,是堂兄淘汰下来的,并不适合跑步,也不适合她。走路勉强,跑步久了很难受。她观察到崔钰的跑步鞋跟她不一样。
这天放学回家,她走到大伯跟前,当时大伯母正在做羊肉面片,面片扯得薄如纸,热锅里是前一晚熬的乳白色高汤,大伯母见她回来,快速把羊肉卷舀到了另一个碗里盖起来。成禾真却一反常态,看也没看,书包都没放,鞠了一躬:“请给我换双新鞋,能跑步的,谢谢。”
她说得掷地有声。好像这是合理的要求一样。
大伯脸型方正,眉粗眼利,瞪起人来很可怕:“你说什么?为什么要换!”
“老师建议的。我们队跑得最好的有”
她话音没落,被男人一个重重的耳刮子扇过去:“他 x 的老子供你吃穿,还挑起来了?!比比比比什么比?!怎么不比比成绩?成天整那些没用的!”
成禾真脸偏到一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她没说话,没有哭。过了会儿,脸回正,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大伯。
“不行就算了。”
这件事,成了她回彭城的导火索。
她从来没给谷红郦写过回信,这天以后,她连夜狂写三封,天没亮就等着寄出去了,附上了比耶的微笑照一张,是让贺云岷的妈妈替她拍的左脸颊还肿得老高。为了复习那种微笑中带着破碎的感觉,她还在内心还回想了一下崔钰。
谷红郦远在几千里外,在百货大楼工作时收到了信,气得当天把水笔都弄丢了两支。
后来,有不少人骂过成禾真奇怪,神经,不会看眼色。
该哭的时候发疯,该崩溃的时候示弱,该示弱的时候装傻。既不内耗也不自省,油盐不进。好处是她不太记仇,总记别人好的一面。坏处是也只记自己好的一面。
而见过成禾真的真正聪明人会看得更清楚。
她面相有种矛盾感。颧骨很平,脸生得瘦瘦窄窄,少年感极强,一管挺直秀气的鼻子,眉眼偏深,眼型上扬,肤色晒得黝黑,最妙的是,眼下那一点轻微凹陷,彰显着强烈的个人意志。
在她不笑的时候,黑色的眼睛盯着人,瘆得慌。
像没有吃饱过的野兽,尚未长成,但天性初显。兽就是要觅食的。生存之道,正在其中。
在彭城五年后的深冬,还差三个月到她生日时。
这样一位聪明人就出现了。
那天梁邮村刚连续三天办了红事,三场流水席,给成禾真忙得不行,三天以后腮帮子都累了。
她单肩挎着包,沿着小路走过十字口。下午六点,呼啸的冬风和卷积云都是深色的。
附近的理发店的音响在放徐小凤的《心恋》。
“我想偷偷望呀望一望他
假装欣赏欣赏一瓶花
只能偷偷看呀看一看他
就好像要浏览一幅画……”
歌声悠扬,就是设备太差了,动不动有卡顿和雪花音。不过她没有在听,把家里给织的厚实红手套带上,眼睛一直盯着前方转角处的人。
非常非常年轻的男人。黑色大衣下,穿藏蓝色高领毛衣、深灰色长裤,背影挺括修长,人高,腿很长。
生面孔。绝对不是村子里的人。谷红郦电话里老说的大城市气质,很虚无缥缈,但这一眼,成禾真的直觉告诉她,这就是标标准准的城里人。
对方背对着她,正在讲电话。内容飘进她耳朵里。
“他要决定了就这样吧。意见?什么东西,应该存在吗?”
悦耳清凌的音色,不过是接近轻讽的笑,包裹在克制的温意里。不过仍是带刺的,这种不悦传达得非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