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1 / 1)

“有些事,只要你做过,就会留下痕迹。”燕迟平静地看着这位熟悉的大哥,已有了隐隐陌生之感。

他又掏出一物,在瀛禾面前展开。

“季怀真手里的是假的,我手里的却是真的。这是父王调兵去支援我之前,你交予他的军机情报,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洪如挥师南下直逼临安,燕迟难以抗敌,下面是你的私章。你说上京局势未稳,无人可支援燕迟,不可冒险抵抗洪如,所以父王才亲自来了。边境三城是你的势力范围,若无你放水,洪如不可能这样轻易就通过。”

说罢,又将一枚染血生锈的箭头扔在瀛禾面前。

当啷一声,在寂静室内尤为清晰,屋外一道闷雷,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陆拾遗在外头大喊:“下雨了,瀛禾,下雨了!”

瀛禾盯着那箭头,不吭声,表情变得难以捉摸,许久过后,突然道:“……他果然还是最疼你的。”

下一刻,这苏合临死前交予燕迟保命用的东西,被燕迟毫不犹豫地用蜡烛点了。

一丝再难掩饰的惊诧跳跃在瀛禾眉梢,很快消失不见。他看着跳跃的火苗吞噬一切,焚烧一切私心阴谋。燕迟二指一松,半截仍燃烧着的信落在地上,烧完后变成了一捧灰。

外头的湿气卷进来,被风一吹,连灰都不剩了。

“那几个被你派去审问的人,已经被你处理了,陆铮死了,郭奉仪也死了,李峁一个亡国之君,注定也要死,现在除了你、我、季怀真,这事再没有旁人知道了。”

瀛禾沉默不语,只盯着燕迟看,额角碎发掩不住眉梢的疤,仿佛又是燕迟熟悉的大哥模样。

许久过后,瀛禾平静开口:“那天晚上,为什么不放任陆拾遗和獒云杀了我?”

燕迟没有说话。

“罢了,这就是叶红玉的儿子会做出来的事情。”瀛禾落寞一笑,摇了摇头,低声道,“你想要什么?”

窗外雷声再落,路小佳身陨那天,临安的雨也是这样大, 烧饼举剑冲进来,泪流满面地说他也会哭了。

一瞬间过往回忆纷纷扬扬,似随雨水而来的潮气般将燕迟包裹。他想到清源观里冲天而起的大火,想到汶阳苍梧山上被霜雪压弯枝丫的松柏,再开口时,已惘然回想了和季怀真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我要汶阳。”

“我要你登基之后,把汶阳分给我,不许插手汶阳事物,凡是族中不愿留在上京的,特别是獒云的人,我要你放他们一命,允许他们回敕勒川。李全我也会带走,跟随李峁的那些人,若不愿留在上京为官的,放他们回临安。”

“大齐的那些人,我未曾放在眼中,也掀不起波澜,”瀛禾一笑,“可你想让我放过獒云?谁能保证他不会卷土重来再生事端。”

“我能保证。”燕迟沉声道,“我的人马,和父王留给我的人,我都要带走,我会带兵驻守在汶阳,以此扼去鞑靼进关之路,獒云的人也打不进来,但若你想杀他,或是清算他的人马,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只要我活着一天,可保你坐稳皇位,上京以北再不会因草原十九部而起战事。你知道我既说得出,就做得到。皇位一事,我不是争不过你,更不是我没有资格争,而是我不想争,不愿争。”

一道闪电掠过,猛地照亮屋内,瀛禾在燕迟脸上看见了昔日父王那杀伐果决的模样。

他沉默许久,突然道:“你救不了季怀真,季怀真必定要死,只要他还活着,齐人就不会放过他。”

燕迟道:“大哥。”

瀛禾抬头,神情微妙,未料到燕迟居然还愿意这样叫他。

“这是最后一次唤你大哥了,以后再见,就该唤你陛下。”燕迟最后看了一眼这形同陌路的兄长,不再留恋,转身离开,和进来躲雨的陆拾遗错身而过。

瀛禾刚毅眉眼被氲气笼罩着,突然侧身,吹熄了案上的灯。屋中陷入一片黑暗,瀛禾寂寥身影没入其中,久久静坐,半晌过后,轻轻落寞一笑。

几日后,上京大牢内。

那牢头正在打盹,冷不丁被小石子打中额头,回头一看,见被抓进来的亡国之君成了阶下囚也不安分,正把脸挤在牢门上,冲他讨好道:“兄弟,劳烦给块干净的手巾,身上长虱子了,想擦擦。”

隔壁牢房的人一听,骂道:“离我远点!”

李峁立刻不高兴了,和季怀真你一言我一语地骂起来,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可二人骂起来就互相揭短。季怀真骂李峁是个太监,是个阉人,李峁就骂季怀真竹篮打水一场空,大字不识,还惯爱搬弄是非,到最后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听得牢头眼冒金星。

正要大声阻止,一人从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退下。

回头一看,登时不敢造次,瀛禾殿下竟亲自来了!

李峁听见动静,也跟着回头一看,砸吧着嘴,对季怀真道:“这便是拓跋燕迟他哥?陆拾遗的姘头?我还是头一次见。”

季怀真也不嫌李峁身上有虱子了,凑近了,小声议论道:“这兄弟绝非常人,你莫要小看了他,以前来当质子时就把咱们大齐的陆大人给拿下,甘愿委身于他身下,连陆拾遗屁股上有个痣都知道……看我作甚,现在你也知道了。当年我一去到敕勒川,才开口说了一句话,他就一眼将我识破,你说这二人要没什么,鬼才信。”

“季大人。”

瀛禾笑着唤了句,他泰然自若,就任他们说,将这牢房四下一看,掩住口鼻,遮去霉味,又小声道:“当年燕迟便是被关在这种地方?你可真够心狠的。”

季怀真吃瘪,不吭声了,李峁在一旁幸灾乐祸,自知活不长,谁有笑话,他就看谁的。

“先是假意迎合,让我信了你不想让燕迟当皇帝,不愿亲手杀武昭帝,最后再来一招釜底抽薪,玉石俱焚,这般不要命的做法,当真高明至极,”瀛禾盯着看了季怀真许久,才轻声道:“这一局,是在下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季怀真也一笑,吊儿郎当道:“自回到上京,看到上京变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燕迟不会下手杀你。他从未有过与你争夺的心思,可你疑心太重,我自然拼尽全力,替燕迟挣个活路。”

“对付你这样的人,就得顺着你的意思,若我被你看出我心甘情愿去杀武昭帝,定会引起你的怀疑,被你千方百计阻止,我还如何能有机会与陆铮部署一切,如何替你敛财杀人,如何让别人相信我是你的人。”

他只有先骗过瀛禾,才能确保计划顺利实施,只有和瀛禾绑在一条船上,别人才能信他的将死之言。

在他的推波助澜下,京中早就有风言风语,季怀真兴师动众带人抄家,为的就是做给旁人看,陆铮之死更是计划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陆铮的死,既在瀛禾面前保下陆拾遗,又借属下的口透露给郭奉仪等人季怀真与苏合可汗的死有关,只会更坐实瀛禾与季怀真的勾结牵连。

这环环紧扣,桩桩件件,无一人为自己谋私,皆因一个“爱”字。陆铮的爱子之心,陆拾遗的爱国之心,季怀真的爱人之心。

瀛禾一人之力,如何撼动这等力量。

“你若心狠一把,直接杀了陆拾遗,我也不会有机会反败为胜,”季怀真虽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可气势却不弱,那昔日朝堂上呼风唤雨,恭州战场上运筹帷幄拼死一搏的季怀真又回来了,“可惜你没有,你也着了道。”

提起陆拾遗,瀛禾又是意味不明地一笑,摇头道:“情之一字,我确实捉摸不透,不过季大人你可知道,燕迟要成亲了?”

季怀真一怔。

许久过后,才沉声道:“成亲,他同谁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