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不到最后的终结,永远不知道它的结局。《红楼梦》一开始就把结局都告诉你,让你看着每一个人如何一步步走到他的结局去。大家可以想想看,哪有一部小说一开始就把结局先告诉你。结局告诉你了,你还想看下去吗?也许人生不是一个结局,人生是点点滴滴、一分一秒的过程累积起来的一种不可知的状态。也许到最后一天,还是搞不清楚自己这一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回看一生的荒唐、荒谬,错综复杂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的纠缠,其实是讲不清楚的。《红楼梦》让我们知道,结局本来就是假的,是我们自己虚拟的一个结局。什么叫做好,什么叫做坏,什么叫做命好,什么叫做命坏,大概也都很难确定。
最像镜子的小说
《红楼梦》我们可以一直读下去,在不同的年龄读它。因为《红楼梦》呈现的是一个人生的现象,它让你看到这些人经历的各种状态,这里牵涉到作者本身难得的包容心,以及他对生命态度的超越感。
假如我们眼前发生了一件事情,有朋友在谈这个事情,转述这个事情的时候,你就知道他喜欢谁,不喜欢谁,他赞成谁,不赞成谁,我们称之为主观。在文学里面有“全知观点”,就是有超越感,不成为小说里面任何一个角色。我们没有个别的爱恨,是在一个更高的、超越的环境里面把这些人呈现出来。就像镜子一样,镜子本身没有选择,也没有爱恨,你走近镜子,镜子完全呈现你的状态,是一个全然客观的状态。但是人很难做到像镜子,这种全知的超越感其实非常难把握。我读过的古今中外的小说中,最像镜子的小说就是《红楼梦》。
林黛玉的哭泣、薛宝钗的周到、王熙凤的精明,都只是在呈现而已,作者没有说他喜欢谁,不喜欢谁。
随着年龄的变化,你会喜欢不同的人,不同的年龄段会注意不同的人。大概第一次读《红楼梦》注意力多半是在宝玉和黛玉身上,看到这对男女的纠缠。我们那个时候大概也是十二三岁,不明白为什么每天少年男女两个人要挤在一堆,一下课以后还要赶快写一封信,然后又赶快跑到对方家门口丢进去,我们无法解释这个东西。林黛玉和贾宝玉就是这样的。其实他们就住在大观园里面,走两步路就能在一起,可是他们老是觉得那两步路就是分离。这种分离永远是一种忧伤。所以在《红楼梦》当中,这条主线会构成一个神话的议题。
第二次看的时候,你会发现王熙凤这个角色写得极好。她十七岁就那么能干,嫁到贾家做儿媳妇时那种小心翼翼的状况,以及得到贾母的疼爱,有贾母撑腰,她可以管三百口人,行事利落漂亮。她的丈夫其实很窝囊,没事就在外面搞个小太太,王熙凤还要替他去收拾烂摊子。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成了贾府里的女强人。王熙凤有时候会是一个厉害到让你害怕的角色;但有时候她又比谁都会撒娇,她懂得怎么让别人疼她,常常惹得贾母还来安慰她。
我有一个朋友在美国教书,主讲《红楼梦》。他说每一年教完有一个考试,要大家在十二金钗里面选他们最喜欢的角色,他说连续几年排在第一名的都是王熙凤,绝对不是林黛玉。我想大家可以理解,今天,尤其是美国学生,哪里会喜欢一个天天哭的女孩子?可是王熙凤不同,用今天的语言来讲,她就是企业里的女强人,她管着三百人,比我们今天管一个企业还要难。那三百个人分属不同的阶层,勾心斗角、错综复杂,她全要摆平。而且这个大家族的钱,进账越来越少,出账越来越多。所以她要把钱挪来挪去地放高利贷,你可以看到她厉害到什么程度。大家不要忘记,她当时只有十七岁到二十岁。
八十回的《红楼梦》
《红楼梦》是没有写完的一本书。一个好的作品,完不完成,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事。很多音乐家最好的交响曲也不见得是完成的,很多的绘画不见得是完成的。这个小说也是没有完成的,其实就是写到他要走时就走了,小说没有完,时间没有完,人生没有完。我们永远不知道生命中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所以续写红楼的人都是因为读了《红楼梦》以后觉得很不过瘾。后面到底怎么回事?贾宝玉到底最后娶了谁?就一定要想办法去弄来弄去的。高鹗和程伟元补写的后四十回在乾隆年间变成了大家最接受的一个“结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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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大家看一下张爱玲的《红楼梦魇》,张爱玲对高鹗是毫不留情的。她说《红楼梦》读到八十一回,她就不想读了。的确八十回以前和八十回以后的写法非常不一样。举最明显的例子,八十回以前林黛玉这么重要的一个女性,她出场的时候,没有描绘她身上穿什么衣服、戴什么东西。林黛玉像梦一样,忽然来了,忽然走了,有点像我们说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的感觉。八十回以后,对林黛玉有衣服的描绘,有脸上五官的描绘。这是非常大的不同。王熙凤一出来作者不惜重墨描写她身上的衣服,因为她是现世里的人。可是林黛玉像是一个从天上下来跟大家玩了一场又走掉的女孩子。等她走了,你忽然记得有她,可是你想不起她是什么样子,她的美像月光一样,不着痕迹,是船过水无痕的感觉。林黛玉的存在,是一种心灵的存在,不是物体性的存在,可是读到八十一回,你忽然发现林黛玉的衣服有颜色了,身上佩了什么东西也有交代,显然作者的层次比前一个作者低了很多。这是张爱玲对后面补的部分如此批评的原因。可是很多人还是觉得在古典小说当中,能够让林黛玉死去,而让薛宝钗和贾宝玉结婚,这边是婚礼的音乐,那边是焚稿断痴情的林黛玉的死亡,这种悲剧性跟喜剧性的对比是写得好的。
《红楼梦》最后的结局到底是什么,谁都不知道。很多人认为最后跟贾宝玉结婚的是史湘云,而不是薛宝钗,因为有一回的回目里面说“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史湘云有一个金的麒麟,金玉良缘是在讲贾宝玉口中含的那块玉,跟史湘云身上配的金麒麟,他们最后结婚,叫做金玉良缘。“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白首”,这里是指夫妻白头偕老。这又掉到红学的考证里了,谁也不知道真正的结局是什么。
如果作者要写的是自己一生的梦幻,繁华根本是一场梦,他或许根本不在意结局。他只是告诉你,在所有的生命中,权力、财富、爱情,全部是一场空。他要告诉你,知道是空,你还是执著。知道归知道,执著归执著。《红楼梦》的迷人就在这里,明知道所有都是空的,可是每一刻又都在执著。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我常常跟很多朋友说起,大学的时候带着《金刚经》上山去庙里,住在狮头山的海会庵读《金刚经》。读了几天,觉得自己定力很够。忽然听到山下卖猪血膏,就狂奔下去大吃一顿。我想《红楼梦》常常让你啼笑皆非,是你忽然发现生命中的修行跟执著、痴迷是纠结在一起的。作者要讲的荒唐跟荒谬,交错在人生啼笑皆非的感觉中。好的小说家都是如此,如果不是如此,就是宗教家或者哲学家了。文学家在领悟的同时,都有很大的执迷。这本书好像要破除执迷,它一直在讲“警幻仙姑”,警告你,一切都是空幻的,可是无论怎么“警幻”还是执著,这就是红尘之楼的一场大梦吧。
刚才在谈到作者部分,我避开重点,我觉得红学的考证到现在没有真正的结论。《红楼梦》真正的作者是不是曹雪芹还有争议,不要让这个问题干扰我们,直接进入文本,去读一个曾经活过,曾经在人生中经历过这么多事件的一个人留给我们看的人生。所以如果避开考证,我不那么在意他是不是曹雪芹。我觉得只要曾经有这样一个人,跟我们一样在人生里活过,他回头去看自己一生的点点滴滴,当他有一天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时候,是他写这本小说写到一半,忽然感叹说:我这一生,真是“满纸荒唐言”,讲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跟考试做官、跟所有的现实都无关的东西。“荒唐”两个字,是他觉得回看自己的一生,没有做过什么正经的事情,写下来的也都不是什么正经的事情,不是伟大的东西。这两句话,可以用在所有的文学里,也可以用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如果我们把自己的日记发表,相信都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好的文学是真实的人生,不是一定有道理可讲。任何人的一生,像镜子一样地呈现,都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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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的哲学让人超越
“都云作者痴”,“痴”这个字,一个生病的“病”里面一个知识的“知”,(繁体字里面是一个怀疑的“疑”),这个字是中国美学里最重要的一个字之一。这个字有两个意义完全不同的解释,我们讲“白痴”、“痴呆”,是不好的意思,智力受障碍的叫做“白痴”;可是我们说这个人“痴情”,就是另外一个意义了。这个“痴”字在美学上是说:理智逻辑无法解释的现象,就是痴。人生没有这个“痴”,也就无情,生命里执迷的东西,没有办法解释的“爱”,就是痴。
《红楼梦》在写这个“痴”字。林黛玉一直哭,没有办法解释,如果你家里面有一个女儿是这样子,如果你是一个老师,你有一个学生是这样子,没事就哭,你大概烦死了,你会找心理医生说她是忧郁症之类的。可是《红楼梦》解释说,多少多少年之前,在灵河岸边(灵河是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就是一个心灵的河流吧),有一棵草叫绛珠草,这棵草快枯死了。旁边有一块石头,这个石头修炼成了神瑛侍者,变成了一块宝玉,他觉得这棵草非常可怜,就每天舀一点甘露去滋润它,这棵草因此得以久延岁月没有死掉,最后它也修炼,修成了女身。这块石头有一天忽然动了凡心,要去人间,经历一下繁华世界。这棵草就说,我受了他的甘露之惠,并没有这种水可以还他。因为你该还的东西没有还掉,五脏六腑郁结着缠绵不去的东西,就会“缠绵”。她说,他到人间去了,那我也去一遭吧。她就变成黛玉,她说,用我一生的眼泪来“还”他,大概也够了吧。所以黛玉是要一直哭的。
“还”这个字,相对于“痴”,是《红楼梦》的主题核心。所有的“痴”,都是因为要“还”一些东西。欠了别人东西,必须要还。东方哲学,相信轮回,我们的生命不只这一世的,是好多世的累积,所以这一世见面,大概都有前世缘分,缘分牵连复杂,是我们不可知的。我们要“还”各种不同的东西,父母可能要还孩子东西,孩子可能要还父母东西,老师可能要还学生东西,丈夫要还妻子东西,妻子要还丈夫东西。人世间如果是一个“还”的哲学,很多不可解的、荒谬的、啼笑皆非的现象,就有了懂得和超越。我觉得《红楼梦》是在谈这样的人世间的情缘,而这个情缘是常人不可解的现象。
真事隐去,心存悲悯
写这本书时,作者要把真正的事情隐去。小说里第一个出场的人名字叫做“甄士隐”。《红楼梦》里面人物的名字常有谐音,甄士隐,就是将“真事隐”藏了。作者在写自己的祖辈、父辈、同辈所有的人,都隐去真事。这跟我们今天八卦的态度不一样,有一种厚道在其中。对作者来讲,回看自己家族的历程,他既要透露,又要隐藏,在隐藏里包含着对活过的人的爱恨,他已经超然了,他要留给活着的人一点点可以活下去的安慰或者鼓励。他写《红楼梦》,不是要暴露隐私,而是悲悯的宽容,所以一开始就表示要把“真事隐去”。
考证家很努力地要把“真事”挖掘出来,恐怕也违反了文学创作的初衷,真正好的文学绝不是八卦。真正好的文学,一定是对人生在比较高的层次上的观察与领悟。它关心的不是挖掘“真事”出来之后的得意,相反,是悲悯,得意跟悲悯绝对不同。当一个事件发生,怀着悲悯之心去看,跟怀着幸灾乐祸之心去看,刚好就构成了文学跟八卦的差别。今天有这么多朋友喜欢《红楼梦》,因为《红楼梦》中有一个跟我们今天世俗道德很不同的人性的提高,你读它的时候,会感受到它是在写真人真事,可是这个将“真事隐”去,其中就有一种悲悯的态度,每一个人活得都不容易,因此下笔时不会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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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很多人提过《红楼梦》读到第三十几遍,里面最感动我的人是我在第一次读的时候最讨厌的人,一个叫做贾瑞,一个叫薛蟠。这两个人大概是小说里一直被认为最下流的,调戏女人,道德低劣。可是我最近几次,越读越觉得这两个人物写得动人。作者还是用镜子的方法,没有主观评说他们的好坏。他们的情欲已经到了自己无法克制的程度。贾瑞调戏王熙凤,被王熙凤所害,生了病,来了一个道士,这个道士给他一个镜子,说你可以看反面,不可以看正面。因为一看正面王熙凤就出来跟她做爱,看反面的话就是骷髅,可是他觉得骷髅好难看,就一直看正面,那王熙凤就一次一次地跟他做爱,最后贾瑞遗精而死。贾瑞,一个二十岁不到的男孩子,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痛苦到了这种程度。作者在写他的时候,用的也是悲悯之情。无法控制的情欲,正是《红楼梦》的重要主题之一。
最早的女权主义者
我不知道有没有很多朋友注意《红楼梦》的女性观点。比如他讲自己“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可是“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想到跟他一起成长的所有的女孩子,“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
中国古代封建文化当中,一个男性,能够用这样的态度去写女性,是非常少的。有意压低自己,说自己“一事无成”,去凸显所有女性的行止见识。
这个作者,大概是最早的女权运动者。他自己的角色是男性,却能够跳脱他的时代以男性为中心的观点,为女孩子讲话。“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这个“堂堂须眉”是中国男性自称伟大的意思,可是反而比不上这些裙钗女子。“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惭愧后悔也没有用处,总觉得一生碰到最精彩的人都是女性。
他点出了写这本书真正的动机:“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他要把自己的“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可是重要的是什么?下面说,“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己护短,一并使其泯灭”,这一段话说到作者写《红楼梦》的真正动机,自己的一生潦倒也就算了,可是不能因为他的一事无成,这些闺阁当中他认识的精彩女子不被记录,所以,似乎他忍辱偷生活下来的目的,竟是为了给这些女子一一立传。这样的立论是够荒唐的,文天祥活下来、岳飞活下来,是为了要写《正气歌》、《满江红》的,是要为了表彰尽忠尽孝的。而《红楼梦》是为了给女孩子立传的。
这本书里隐藏的现代元素,到现在,很多的人都还没有谈到,把它列在“古典文学”中。其实,它是古典文学的叛逆,它颠覆了古典文学。作者是一个极其富有颠覆精神的人,他并不喜欢儒家。中国有三个重要的道统,即儒家、老庄和佛家构成的思想体系,作者最不喜欢的是儒家,你可以看到他一听到《四书》、《五经》就头痛,因为《四书》、《五经》变成了考试做官的工具。他的父亲叫做贾政,“贾”(假)这个字后面加一个“政”(正),谐音透露了儒家的虚伪性。领悟人生的都是空空大士、渺渺真人、茫茫大士、癞头和尚、跛足道人。全部是老庄与佛教里面的人,这种看起来不正经,有一点旁门左道的人,他们是老庄与佛教的代表人物,批判或颠覆了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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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和名字的背后
我希望大家注意到神话的部分。《红楼梦》是从神话开始讲的,讲到那块石头,作者要说这块石头的来历是什么,讲到神话里面的女娲氏。很多人知道这个神话故事,在中国上古洪荒之前,传说中有两个男神打仗,撞断了一根天柱,当时人相信天是由四根柱子撑起来的,柱子被撞断了一根,所以天就塌下来了。中国人也由此解释地理西北比较高,东南比较低。天柱断了,西北天上破了一个大洞,老百姓没有天的覆盖,民不聊生。女娲就拿了很多不同颜色的石头去炼石,中国神话中,相信石头是液体,像地球中间的岩浆。石头是有熔点的,到一定高温会熔化,化成岩浆流出来。女娲把石头熔化成岩浆,然后去补天。好像我们画油画一样,用五色石炼出来的岩浆把天补起来。后来的中国神话告诉我们,傍晚往西北边看到的彩霞就是女娲氏补出来的天空。
孔子不喜欢神话,所以“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不喜欢“哈利·波特”,不喜欢魔法,他喜欢理性,所以后来中国神话大量流失。《红楼梦》的作者却非常喜欢神话,他跟儒家不同,他觉得人的梦幻的空间其实是有很多性灵在里面的。
如果西方的文化里面有很重要的希腊神话作为基础的话,我们的神话,比如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女娲补天、夸父追日,其实是应该重新整理出来的原典神话。
《红楼梦》作者从神话讲起。女娲氏在什么地方炼石?大荒山,无稽崖,青梗峰,把这“山”、“崖”跟“峰”拿掉,剩下的“大荒”、“无稽”都在讲不可查考、不可考证。大荒是时间的最初,所谓的洪荒;大荒无稽,是查证不出时间的最初。青埂,有人认为它是“情根”两个字的谐音。情根,这本小说整个在讲“情”。
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女娲开始炼石头了,此时用到数字,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十二是月,二十四是节气,是一年的节气,都在讲时间。
炼成“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三六五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剩下一块没有用。那一块石头没有被用,心里面有好大的忧郁。因为忧郁,开始修炼,经过日月风霜,这块石头锻炼成人形,就变成了宝玉。《红楼梦》原来叫做《石头记》,是讲石头的故事。
这块石头修炼以后,有一天忽然觉得应该到人间去经历一下繁华,他碰到了两个仙人,仙人劝他不要去,说人生无论怎么繁华到最后都是空的。可是他凡心已动,“凡心已动”就是执迷,你跟他讲什么都没有用,这个小说相信真正的领悟是要经历一个过程的。有一点像我们在读赫尔曼·黑塞的《流浪者之歌》(又名《悉达多》),作者把悉达多和佛陀,分成两个人来写,年轻的悉达多在寻求一个真理的老师,一旦找到真理的老师,就要跟他出家去悟道去修道,有一天,他真的碰到了佛陀。别人就说你一生都在追寻真理的老师,现在碰到了,为什么不跟他出家去悟道。他在那一刻呆住了,他忽然想说我才二十几岁,好像我应该自己去经历一些事情。如果有所领悟,这个领悟不是别人给你的,是你自己要打着滚走过来的。他后来在这个小说里认识了妓女,跟妓女情爱纠缠,走进赌场豪赌,把对情欲和财富的贪婪全部都经历了,最后有一天走到河边,碰到一个渡船的人,那个渡船的人说:我一生就是把人从此岸渡到彼岸去。他就接了这做摆渡的工作,赫尔曼·黑塞的这个小说跟《红楼梦》的观点非常像,就是历劫,这个劫难必须亲自去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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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玉而生的宝玉
一僧一道两位仙人把石头变成了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缩成扇坠大小。中国美术里面,石跟玉是不可分的。在西方,硬度很高的一种矿石叫做玉,在中国的《说文解字》里面:“美石为玉。”石头经过人的亲近,经过血汗的沁润就会变成玉,玉跟石是同一个东西。宝玉生下来嘴里含了一块玉。他同时又觉得自己就是那块顽石,一无所用的顽石。顽石跟玉本身,看你怎么去看待,你爱它,它就是玉,你不爱它,丢在洪荒里,它就是青埂峰下的一块顽石。
贾宝玉出生的时候嘴里含了一块玉,这是一个不可解的神话,为什么作者会说他含玉而生?这个“玉”到底是什么?有人认为《红楼梦》善于用谐音字,所以“玉”这个字,其实就是欲望的“欲”,王国维认为是叔本华哲学里面讲的“意志”,玉一不见,他就失去“意志”,失了本性。“玉”在小说里面变成一个象征。
《红楼梦》里出现四个名字中有“玉”的人物,宝玉、黛玉、妙玉还有一个蒋玉菡,只有四个人名字里有玉,其他人都没有玉。有一个丫头本来叫做红玉,后来王熙凤喜欢这个丫头,收在身边,说每个人都叫“玉”真烦死了,就把她改成小红,把玉改掉了。
玉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用的,这四个玉之间的关系,宝玉和黛玉是有仙缘的,他们前一辈子是神瑛侍者和绛珠草;那妙玉是佛缘,妙玉非常喜欢宝玉,可她是出家人,不可讲“欲”;蒋玉菡是一个反串演旦角的男戏子,他是与贾宝玉有过性关系的一个伴侣,贾宝玉有一次几乎被他父亲打死,就是因为贪恋蒋玉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