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指令自动检索到扬西核心网络的入口,随后柔和地注入明达的神经应答。她未做任何抵抗,让自己被推进那片陌生领域。像走进一处朦胧的通道,光线散乱,四面是音频与信号的碎片。她听到自己呼吸声飘散在另一个空间,又像是虚拟环境中模拟的回音,近乎无重力的漂浮。
她心中早有预期,但仍在刹那间有了失衡感。暗色背景浮现一段段弧线,每条弧线都可能指向一处记忆或程序。明达试着想抓取,却发现自己只是个“访客”她得先习惯仿生神经网络的异样结构。
某处闪动了一簇光斑。那可能是扬西对她的日常记录,也可能是他运算过程中的残余信息。她试着向它靠近,意识感知却感到微微阻力。试探之下,她决定再推进一点。四周随之扬起嗡鸣。
耳边没有真的声音,更多是震动信号。她捕捉到对方神经网络中某个片段,像是多个时间点的堆叠影像。画面模糊,光影交错,难以分清具体年代。她敏锐地察觉一丝停顿那或许就是程序记忆与人类记忆的交叉地带。
“再往里……”她内心呼唤,却感觉自己发不出声音。一股柔软的力量将她往前带,好似有人推着她越过门槛,随之画面豁然打开。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她自己,一个又一个片段全都围绕着她:起初是童年时的房间,她坐在地板上,正在拆卸小型设备,扬西守在不远处,默默观察;随后镜头跳跃到某次深夜实验室,她疲惫地趴在桌边,他在旁侧立,光线映照着她的侧脸。
再往后,居家场景接连翻过,每一刻都来自扬西的视觉,每一个角度都把焦点集中在她身上。
她站在实验室里低头操作设备的身影,坐在餐桌前咬汤匙的轮廓,睡着时下巴埋进被角的模样,生病时皱起眉、在梦中微微抽气的脸,还有那夜她说出“我不爱你”后,又将他搂紧的那一刻。
画面接连不断,不讲逻辑,不分先后,像是失重的情感流,在他视神经记忆单元的边角反复播放。那些画面没有剪辑,却带着某种秩序的倾斜,总是以她为中心,亮起,又消散,再亮起。
她站在那片流动图像之间,心跳慢了一拍。她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看到自己又或者说,他看她的方式。
可这些仅仅是外围画面。她内心仍记得此行的真正目标:那些被抹去的记忆。她稳住意志,踏过那温柔密布的“日常切片”,向更深处搜寻,想进入网络核心地带。那里的亮度闪烁频繁,似乎带着干扰。她忍住眩晕,穿过大片“她的身影”所构建的路径。
电流猛地撼动。周边的影像迅速退场,似乎在替她让路。远方出现了更深沉的暗色旋涡,它只闪烁少量数据信号,仿佛一扇门,却微微弥漫着痛楚的刺感。
“再靠近些。”她在心中催促,任意志直逼那漩涡中心。疼痛瞬间加剧,像被尖锐利器抵住太阳穴。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甩出通道之际,那扇门忽而裂开一道缝,恍若看见某个空白里浮出更加清晰的一幕。
0069 溯旧影
强光从门后涌入她的意识,就像压抑太久的洪流,淹没了她思维的边界。她来不及防御,只能顺着这道光坠入一连串涌现的记忆。
从她自己的视角,看见父亲莱纳德端着微热的热可可放到桌上,母亲琳靠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飞行器缓缓滑过天顶。六岁的她坐在地板上拆解机械零件,扬西站在她身边,递给她一只小螺丝刀。
那个家安静得像一幅画,温度藏在每一个细节里。琳转身俯下身,亲吻了她的额头,轻声问:“这个装置的驱动你打算怎么设计?”小小的明达扬起脸,眼神认真地回答:“我要让它能听我说话。”
扬西的记录,不只是她的形象,还有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瞬间。他悄悄保留了这些,而她直到此刻才第一次以“他”的视角重返那一段时光。
眼角湿润时,记忆跳跃到了她二十岁那年。那时她已经意识到,扬西已不再是单纯的工具,他的反应、判断、甚至某些微妙的回应,已远远超出原始设定。她便开始尝试构建一个高速的信息通道一个能将她意识中的概念、思维路径实时传输给扬西的机制。
那套技术粗糙却前瞻,她借助脑波同步、量子映射模型,一点点建立起雏形。她记得那时研究所不赞同这个项目,认为与其说是技术,不如说是“依赖”。于是她悄悄做,实验只在她和扬西之间进行,无记录,无存档,连名字都未曾取。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扬西体内会存有她的意识碎片。
更讽刺的是,那些她如今在“奇点之心”里写下的核心机制,其实早已在多年前由她亲手搭建;而这个在六年前被否定的项目,如今却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
光影再变,记忆来到二十二岁一个她始终无法忘记的年份。
那一年,物理学界迎来一场震动。某位名不见经传的研究员在一篇简报中公布了被认为几乎不可能构建的统一理论模型,虽然因数据不足未能正式发表,却在学术圈引起不小的震荡。她还只是学生,也翻阅过那份资料。当时她便惊讶于那模型中李群的使用方式这不正是她如今构建的路径?
她屏住呼吸,意识到:即便人类曾遗忘这条路,但他们又一次走到了这里。统一理论像一根埋藏在意识深处的线,总会被某个人再次牵起。
光线暗了几秒,又忽然闪回。
那是她父母最后一次出现在她记忆中的时候。
他们穿着研究所的制服,站在家里的客厅中,表情不似过往,像是把某种秘密放在心口,却不能说出口。
母亲琳蹲下,捧住她的脸,语气平缓:“明达,我们或许不能陪你太久。”
父亲莱纳德补了一句:“如果我们不回来,希望你能记得,真理不是答案,而是过程。”
在父母的讲述中,她得知,恒识体出现了。
那是第一次人类与这种高等文明正面接触。
他们的形态不清晰,像是光影构成的意识集合。恒识体对研究所宣称:统一理论的构建,会揭示宇宙诞生的某些本质,而那本质将彻底颠覆人类当前的学科建设,引发意识的断层。
“我们的文明在彻底理解真理后,大量个体陷入沉默,有的再未发出任何信号,有的自我熄灭。”恒识体这样说。
“我们不想让你们重复我们的结局。”
他们要求人类销毁统一理论,清除一切已知的、关于终极真理的知识碎片。
研究所高层分裂。一部分科学家认为:认知之限,是自然边界。突破它,可能反伤人类。
另一部分反驳:不理解真理,也活不过宇宙的下一次重启。我们宁愿尝试。
于是,人类与恒识体定下了赌局。
一部分相关领域的顶尖科学家自愿集合,进入一个由恒识体构建的“观测场”。在那里,他们将接收终极真理的全部投射。若有一人选择自毁,则恒识体胜利;若所有人坚持下来,恒识体将不再干预人类的发展。
那是一座圆形祭坛般的高台。人类站在边缘,恒识体的投影在空中扩张,如同恒星内部的流焰。
她站在外围,和其他家属一起,被命令“不得靠近”。
莱纳德和琳在台上。她不记得他们有没有回头看她,只记得那一瞬,他们走向中央,像穿越某种高温边界,一步步走入那个闪烁的中心。
下一秒,他们燃烧了,化作一个光球,骤然爆开,散入空中,碎成无数流萤。
这一幕在她脑海里放大,如刀刺般痛楚。她想呼喊,却声音全无。周围一切湮灭,她唯有眼睁睁看着那漫天碎焰。莱纳德和琳的身影从光里消失,再也没机会见到。
0070 知微处
她哭了很久,没有声音,只是眼泪一行一行落下,像从身体最深处往外流淌,不带控制,也不带理智。
直到哭累了,才靠在一处泛光的神经节点下,等泪水逐渐停住。
周围静得近乎虚无,只有网络深处偶尔掠过的微光像脉冲,一跳一跳,仿佛在回应她的心跳。她睁着眼,不让自己合上那双眼里还有悲伤,但悲伤已经被某种更锋利的情绪切开了。
她不相信父亲和母亲会作出这样的决定,他们明明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