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她说,“所以我今天还是不能给你答案。”
扬西看着她,眼神未移,系统未再运算新的推理节点,只是停在她脸部轮廓线处,一格一格地记录。
“那明天呢?”他问。
她摇头,很慢。“不知道,我这阵子太累了,没精力想这些。”
扬西没有再追问,只静静地站在原地,掌心收紧,又缓缓摊开。呼吸模块轻微启动,节律却比正常调节更浅一格。眼中的光圈未再调整,像是忘了控制视焦,虹膜中心浮现出极淡的一圈误差光晕。
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她的疲惫并未完全退去,连话语中的停顿也比平常更长,语调也失去了尾音的张力。他太熟悉她了,连她换气的节拍都能记下,更何况现在这具身体,连斜靠时背部肌肉的缓慢收缩都藏不住过度的负荷。
于是他将终端的悬浮投影降下一级亮度,右手伸过去,将光标从她指间接过去,替她完成了最后一次保存操作。
“你先靠一下,”他轻声说,“不看了。”
边说着,边侧过身,从侧柜抽出一条折叠毯,动作轻得近乎无声。他转回来时,她还坐在椅子上,身体稍稍前倾,额前碎发遮住了半张脸。那种姿态,他只在她通宵工作后的凌晨看见过一次。那时她靠着冷却舱,衣领滑落,手背还拿着笔,笔头压在掌心里留下一点细红。
他将毛毯搭在她腿上,手没有多留,只在她膝上轻轻按了一下作为确认,然后退后半步。
“对不起,”他声音比之前更低,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我不会再问了,但我会等你,等到你想说的时候。”
0058 换青灯
政府的批复在第五个工作日落下。
通知抵达实验区时,正值系统升级窗口结束。主控制台的提示灯刚恢复常亮,中央空调出风口带出一股略偏冷的气流,像是整个空间被重新初始化。
项目通过的消息无需多言。新的拨款已到账,扩展计算资源的调度权限也一并下发。汉斯在批准文书上留下简短评语:“继续推进,联邦将全程跟进结果评估。”落款上附有最高研究管理署的章。
苏珊转发给明达时,多加了一行小字:“恭喜,希望后续合作愉快。”
明达坐在终端前,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轻点了一下掌面感应区,启动了逻辑断层监测的扩展程序。过去数月中,她曾无数次设想过这一步。
一旦算力足够、权限打开、维度铺展那么,曾经那段历史中的遗漏就能重现,它不会消失,只是隐藏在数据尘埃之下。
她设定的时间区间精确锁定在2886年到2890年之间,将参数同步写入十七个学科板块,共三十二个分支,借由奇点项目带来的数据权限,调取所有实验记录、学术出版、研究摘要与灰区通信片段。演算系统昼夜不停,一周内所有结果反馈到主控台。
无异常。
神经科学,清晰连续;行星地质学,文献完整;量子计算,路径闭环;深空通讯,信息带口无损。
所有学科的数据,都在那四年里保持完整通顺,没有任何跳脱、不合逻辑的中继空洞。断层,只出现在统一理论。
她撑着额角,手肘靠在操作台边,左手沿着坐标轴划动,检查演算系统是否存在遗漏。扬西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一页页调出、又一页页删去,光标在空白文献中划出残影,再次归零。
她终于停下。
“确定只集中在统一理论?”她问。
扬西点头:“我检查过三次。哪怕将容错阈值放宽到1.4,都没有出现异常。”
她把终端切回原始界面,主逻辑图展开成细长的线面结构,统一理论板块以一个孤立的曲面悬在其上。其余学科如弦索分布,各自有源,有向,有归。只有这一块,仿佛从整体学科网中被切割出来,封锁在一个单独的时间泡层里。
这让整件事更加诡异。
如果只是统一理论被抹除,那么她的父母和其他科学家呢?
她的指尖在控制面板上顿住,资料页中浮现父母的影像:伦纳德与琳,分别属于生物系统建构与天体物理研究。与统一理论从未有过直接交集。
包括其他一百多位遇难者,他们所在的研究方向横跨多个维度,几乎无重叠,为何会与统一理论同时“消失”?又为何只有统一理论在那个时间段里被系统性抹除,而其他学科却毫发无损?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现在只剩下两个方向。
其一:完成统一理论,或许一切会因此迎刃而解。那些被人为封锁的真相,或许正隐藏在尚未建立的逻辑闭环中,等待被接通。
其二:弄清梦中所见那对“和记忆中不同”的父母,那座圆形建筑,那段仿佛从不属于她的记忆结构;以及扬西曾听到过的“另一个明达”的声音那是否代表着她的意识深层,还有某个自己未能触及的部分?
“之前你听到那个声音,”她转头望向扬西,“是在什么时候?”
“一共只有两次。”他转头对上她的视线。“第二次……是那天我在构建模型时突然休眠。”
说完这句,他像是想把话停在那里。
但她仍看着他,眼神平静那种沉默让他知道自己躲不开。
他低了一下头,嗓音压得更轻。“另一次……是我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
气氛停在他话音落下之后。
终端光标静止在屏幕右下角,未被再次触发。参数图谱还在旋转,动作慢到近乎停滞。那段信息落地之后,没有立即形成讨论,也没有生出可被追问的路径,只留下一种难以分类的沉默,在两人之间缓慢堆积。
他站在原地没动,明达也没起身。
自从那天他问她是否能成为她的爱人,话题便绕过了“做爱”这个词。她答应他可以继续拥有身体的亲密,但他们之后的每一次接触都轻微、克制、不过界。
他们依旧共处、相拥入眠,偶尔深夜时,他会将她搂紧一些,她也会在梦中贴近。但那种可以通往更深处的靠近,一直悬着,没有人再主动翻开。
她忙得很晚,每天进卧室时都带着数据终端或未归档的推演草稿,衣服来不及换完,就已经倒在床上;也睡得很沉,几乎不给他留下判断她情绪状态的空间。
而扬西,也已经不再主动提起。
过去他可以用“你压力太大”“调节情绪”“睡前稳定内分泌系统”这些医学或行为学上的措辞来开启那个动作序列,而现在这些说法都显得廉价。他曾说过爱她,自那之后,爱变成了一种无形的界限不能再用程序为自己辩护,也不能再把渴望包装成“服务”。
这段缄默持续了很久,久到终端屏幕熄灭,感应光源也调暗。
明达的声音在那时响起,像被风吹落的钝响,落在桌面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