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敛着轻颤的睫毛,用很小的声音问:“那不是你母亲离世前留给你的剑吗?”
燕玉鹤道:“剑本身的作用于我来说,比谁留给我的更为重要。更何况,我也从未见过我母亲是什么模样。”
众人提起这把剑,总是会捎带上一句,这是他母亲仙逝前留给他的宝贝。实则燕玉鹤在太虚宗长大,根本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在这二十多年的生活中,他更是鲜少想起那位将他生下来,对他来说又十分陌生的女人。
似乎人们都喜欢给东西赋予情感,尤其是已故之人留下的东西。他们都认为燕玉鹤剑不离手是因为这把剑来自特殊的人,对他有着非凡的意义。
然而他们却忘了燕玉鹤性子向来冷清,待人便是如此,更何况是一个物件。
从前燕玉鹤觉得这把剑好用,其他的并不在乎,而今他只知道剑伤了薛茗,日后还有可能再伤她,所以下手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
“你比剑更重要。”
燕玉鹤用一种很是寻常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好像薛茗在他心中的地位,理所当然地比从小伴着他长大的剑更胜许多。
刹那间,好似有一股朝气蓬勃的春风呼啸而来,奔腾地刮进了薛茗的心中,贫瘠的土地在一瞬间开出姹紫嫣红的花,漫山遍野都是盛放的模样,于是云开雾散,金光灿灿。她沐浴在阳光下,置身在花海里,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是暖洋洋的,鼻子里充斥着各种花香,汇聚在一起,竟全然都是香甜的味道。
这一刻薛茗还是承认,先前她有些嘴硬了。
她说自己渴望被爱,但没有也无所谓,其实并不是。
人类本就是非常惧怕孤独的生物,寻求同类的情感是人的本能,就像人们天生追寻火种一样,一旦被温暖的火光照耀过,就难以再忍受黑暗冰冷。
薛茗是在无依无靠中长大的孩子,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中,她需要看各种各样人的脸色。幼年时是院里的那些大孩子和院长们,稍微有一个眼色不对劲了,薛茗就会缩着脑袋乖乖离开;上学时是身边的朋友,没钱花的时候很多东西她都是靠借,借钱买学习资料,借钱学学习用具,一旦朋友语气表现出不耐,她就赶忙说会将借的东西尽快归还;上班时是同事和上司,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她总是在工作中多做一点,不是为了讨好谁,而是想让自己的生活更加平静。
薛茗看眼色的功夫早就炉火纯青,曾经落在她身上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挂在嘴边的“喜欢啊,爱啊”带着什么样的目的,她都心知肚明,只是大部分时间都乐意装傻,表现出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那夜九死一生,闯进燕玉鹤的荷塘小屋,在慌乱狼狈间与燕玉鹤对上眸光时,薛茗从那一汪平静无波的湖水中窥见了点点涟漪,那是燕玉鹤在不经意间所泄露的情绪,也是薛茗生的希望。
她懒得细究燕玉鹤留下她是见色起意还是为了其他,原本只想着活着就好,只要摆脱了困境她就可以随时抽身而去。
但不知从何时起,燕玉鹤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越来越久,身体也与她越靠越近,好几次在睡梦中,她都隐约感觉有人牵起她的手,或是拥住她的腰身,醒来时燕玉鹤仍是那副冷淡平静的模样,只是会习惯性地牵起她的手,或是耐心回应她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那种从细枝末节中溢出来的眷恋尽数呈现到了薛茗面前,此时她后知后觉,燕玉鹤从不宣之于口的喜欢已经化作千万条藤蔓,从她的心底扎根,生长,然后将她死死地缠住,只要薛茗轻轻一动,便会牵动成千上万根名为情愫的枝蔓,随后就是震耳的哗然。
很奇怪,薛茗在经历了很多不幸的事和很多糟糕的人际关系后,仍对这个世界满怀期待,相信自己在将来一定会被爱。
薛茗将手收回,指尖在包扎得厚实的手掌上轻轻摩挲着,只觉得掌心里痒痒的,那点痛意也全都消散了,她望着燕玉鹤,问道:“你这几日,都没能坐下来与我好好说一说话,我还有些话想跟你聊一聊。”
燕玉鹤却道:“没必要。”
“嗯?”薛茗满脸疑问,“什么没必要?”
“你那些话,没必要说。”燕玉鹤偏过头去,眼睛不知落在何处,语气有些生硬。
薛茗看着他的侧脸,仍旧白俊如昔,只是英气的双眉往下压,眉眼笼罩着沉郁之色,使得整个人看起来都阴沉不少,似乎带着隐怒。她道:“我都还没说,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无非是要离开我的那些话。”燕玉鹤说到这,那些藏在暗处里的怒一下子浮上来,冷声道:“绝无可能。”
薛茗一下子愣住,怔然道:“我没说要离开你啊。”
燕玉鹤的脸色却并未缓和,显然是根本不相信薛茗的话,周身如覆霜雪般坐在那,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冷飕飕的,他沉声道:“那日在师父面前说会自行离开,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的人难道不是你?”
薛茗心中暗惊,想起当时燕玉鹤的师父让她畅所欲言,说燕玉鹤听不到她才说的那些客套话,没想到竟然是让他师父给摆了一道,合着当时站在窗外的燕玉鹤其实都听见了这些话。她顿时觉得头大,解释道:“那些只不过是对你师父的应付之言,算不得真。”
燕玉鹤道:“你屡次在我面前夸赞柳梦源生得好,性子招人喜欢又是为何?你是想告诉我,他也可以给你渡阳气,同样得你喜欢是不是?”
薛茗大喊冤枉,只觉得燕玉鹤像在醋坛子里闷了好几日,真是酸到了骨子里,她道:“哪有屡次,我不过才说了两回,况且他是你师弟,我把他当作弟弟看待才会夸他,你怎么会这样想?”
燕玉鹤道:“是你自己说阳气你随便找个男人都能补,不是非我不可。”
薛茗的心像是被戳了一下,按下去一个坑,难言的滋味在心中蔓延。她想起来这话是什么时候说的了,就是那时候她误会燕玉鹤想剥她的魂,所以才会在逃走之后对燕玉鹤说了这番话,当时本就在气头上,故意气燕玉鹤才会如此,倒并非出自她的本心。
却不想燕玉鹤记那么久,耿耿于怀。
“我没有这种意思。”薛茗说。
“你昨日跟我说的那些话,无非是想暗示我,你不在乎与我分离,便是一拍两散,你也即刻能接受,所以你不愿与我成婚,打的便是随时就能离去的主意。”燕玉鹤转头,墨黑的眼眸攥紧了她的目光,淡声说:“那我便告诉你,我不认可也不接受,现在你不愿与我成婚,那就一直等到你愿意为止。这天下广袤无垠,你想去任何地方都可以,但必须由我作陪。”
常年寒冰不融的雪山终于裂开了一条缝,流淌出了名为偏执的雪水,虽冰冷却也澄澈干净。
燕玉鹤绝非善茬,虽然他看起来情绪稳定,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但实则心里也有一定程度的扭曲,偏执到了他既认定,便不会轻易放手的地步。这几日他怕是没少自己琢磨,表面上看起来还算正常,实则内心拧成麻花,一改往日平静的样子,酸涩又冷硬,连话里都沾上了怨气。
但其实两人当中也不算产生误会,薛茗昨日说的那些话,的确含有暗示的成分。毕竟位列仙班不是一笔钱,一辆车或是可以用有限东西来衡量的,那代表着光明敞亮的未来,是不可比拟的前途,好像众人都觉得薛茗会成为他的阻碍,薛茗只是不想给燕玉鹤造成负担,想让他做出自己的选择。
她往前坐了些许,握住燕玉鹤的手背,将他的手指捏在掌心里,慢声说:“对不起,我承认我之前是想过要离开你,但也是基于你的选择才产生的想法。你这师门上下都在说你要位列仙班,得道飞升,而我终究是个寿命有限的凡人,就算你我真能相爱一生,厮守到老,撑死也就百年光阴,或许你还可以寻找无数个我的转世,但是今生的薛茗只能拥有一个你。我这几日都在想,如果你飞升去了天上,认识了许多漂亮的仙女,有了新的生活,那我好歹也能体面地跟你说再见,是不是?”
“我是喜欢你啊,我心里特别希望你别去天上,留下来一直陪着我。”薛茗弯了弯唇角,让自己露出一个轻松的笑,说:“你不仅长得好看,又那么厉害,还喜欢我,对我那么好。你知道吗?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我哪里舍得放手呢?可我又无法干预你的选择,那你要是执意飞升,我也不可能一哭二闹三上吊地强迫你留下来。”
薛茗早就习惯了放弃,不为自己争取,好像这样顺其自然就能生活得更舒心一点,说是窝囊也好,是与世无争也罢,这的确是薛茗一直以来的生存法则。实际不过是怕争了之后又落空,徒让自己伤心难受罢了。
“我何时说过要飞升?”燕玉鹤反手攥紧了她的手指,沉着嘴角道:“回山的当日,我就已经向师父禀明放弃位列仙班。”
“什么?”薛茗惊愕:“你早就做了选择?为什么?”
“大道三千,成仙之路数不胜数,我又何缺这一个封赏?”燕玉鹤说这话的时候,尽管没有刻意表现,但眼底那股子倨傲还是显露出来,转而瞥了薛茗一眼,又道:“我若飞升上界,岂非正让你寻个机会去找其他人给你渡阳气,绝不可能。”
薛茗一时哭笑不得,忽然发现这些日子她跟燕玉鹤所顾虑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她以为燕玉鹤这几天心情不佳,情绪看起来沉闷是在选择中两难,实际人家压根就不在意,他似乎对飞升一事早就有着稳操胜券的信心,不是这一次,也有下一次,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先是燕玉鹤说天下修行之人皆是为了成大道,其后又是他师父表示成仙难得,再者宗门内的其他弟子也都认为燕玉鹤肯定不会放弃这次机会,导致薛茗从一开始就受了外界的影响,认为这次飞升的机会对燕玉鹤来说是千载难逢,属于可遇不可求之事。
可燕玉鹤这几日的烦闷,全来源于她那天所说的要离开的那些话。又是吃醋,又是生闷气,甚至拒绝与她交流,今日砸了剑,怕是出了一口恶气,才将心中的不满说出。
薛茗心想,这锯嘴葫芦生气的时候,倒还挺可爱的。她体内是阴气多,燕玉鹤体内是闷气多。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又没说什么,是你自己想那些有的没的,让自己生气。”薛茗用包成馒头的手抱了抱他,在他背上轻拍两下状似安慰,然后埋在他的肩头闷声笑了一会儿,接着问他:“那日后你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