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天气转寒,江泠大病一场后极度畏寒,如今才只是初秋,他便裹上了厚厚的衣袍。
徐微随父亲一起上门拜访的时候,发现他呆呆地坐在庭院里,膝盖上盖着毯子,手里抱着一个暖炉,有些失神,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很难从这个形丧魂消的男人身上窥探到过去的风采,徐微在下人的带领下绕过前厅,走到后院,江泠反应有些迟钝,好半会儿才开口,“徐老,徐娘子。”
“你不用起来。”
徐翰林抬手,示意他继续坐着,他走近几步,关心道:“嘉玉,你的伤怎么样了?”
“还好。”
谁来问都是这个回答,江泠不想让别人担心,不愿麻烦别人,太医为他换药看伤,他也是咬着牙从来不挣扎,再苦的药都可以一口喝下,能自己做的事情绝不假手于人。
江泠让下人过来看茶,徐翰林与徐微在庭院里坐下,徐翰林简单地关怀了几句,叮嘱他一定要好好休息,秋后,曹宰相就要被凌迟处死了,曹氏一党的罪一直清算了三个月才结束,朝中空了许多职位,百废待兴之时,像江泠这样有才能的人,将来不愁前途。
徐翰林有心拉拢,严敬渊也有这个意思,他一直想为自己的学生定门好亲事,徐家的娘子就很不错,就是不知道江泠的意思。
这次过来也是想亲眼看看,江泠的伤病究竟怎么样了,若是真的病入膏肓,自然也不能推女儿入火坑。
看到他病骨支离的模样,徐翰林一是吃惊,惋惜,而是犹豫,这门亲事还得再从长计议
谈完公务上的事,又关怀了几句,徐翰林起身要离开,他抬手按住江泠,“不用送不用送,你歇着吧。”
走出庭院的时候,徐微忽然说:
“爹,您不必为此烦忧,实话实说,女儿并不愿意嫁给江嘉玉。”
徐翰林停下来,“怎么?你是嫌弃他一身伤病?”
“非也。”徐微摇了摇头,“爹,您有所不知,江大人已经有心悦之人。”
徐翰林一愣,“真的?”
徐微颔首,“是,所以,这门亲事还是算了。”
“你怎知他有心悦之人?”
“先前在白鹿寺打听到的。”徐微答道,停顿片刻,又说:“爹,我有些话想同江大人说,您放心,女儿有分寸。”
徐微在京师素有贤名,徐翰林不担心她会胡来。
他点了点头,徐微欠身一礼,转身回到庭院。
她头上带着帷帽,遮住脸,绕过长廊,江泠还坐在原地,低头翻着书。
“江大人。”
徐微唤道。
江泠抬起头,看到她去而复返,有些诧异,“徐娘子,可是遗落了什么?”
徐微摇头,走上前,“江大人,我知道你心里顾虑太多,许多话没法说出口,可是江大人,人生匆匆几十载,有些话你不说,有些事情你不做,老天爷可能就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了。”
江泠按在书页上的手一颤。
她声音平静,“江大人,我斗胆问你一句,在牢里濒死之时,你心里在想什么?”
话音落下,江泠目光微凝,思绪荡开。
濒死之时……
他回忆起在牢里,漫无天日,分不清昼夜,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几日,被折磨了几日,好像一直清醒着,又好像一直在昏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血在流逝,却无可奈何。
很多个时候,江泠都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没法再活着离开天牢。
预料到自己将要死亡的那一刻,他想到了很多东西,江泠心中有悔,悔在如果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他不应该和叶秋水吵架,不应该那么凶,最后给她留下的只剩哀伤,还有眼泪。
比起悔,更多的是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她,这个念头,一旦在心里浮现,他就会被巨大的恐惧淹没。
江泠紧紧扣住指节,一个念头在他心底升起,将他亲手筑起的那道防线轰然冲垮。
江泠不得不接受现实,无论他怎么避而不见,怎么逃避,对她的情谊并不会因此消散衰减,只会镌刻得越来越深,以至于刻入骨髓,抽离不得。
他想见叶秋水,很想,不管以后再发生什么,都不愿再与她分离。
盯着他的脸,徐微深深呼出一口气,明白江泠这是想通了,鬼门关走一遭,人的情意只会更浓,浓到要溢出来,到了不得不宣泄的地步。
她笑了笑,说:“江大人,希望你已经抉择好了。”
徐微颔首一礼,转身离开。
……
塞北开始下雪,将士们穿上棉衣,千里冰封,草原遍地荒芜,再也看不见牛羊的身影,水缸被冻裂了,每日为伤患煎药前,叶秋水都要费力地凿下冰块,用炉子煮热,她的手长出冻疮,一边煎药,一边在原地蹦蹦跳跳,四肢才不会冻僵。
每年秋收之时,关外的游牧部落都会突袭边境以抢掠丰收的粮食,秋后的几个月,战事艰辛,叶秋水忙得脚沾不到地,已经许久未曾往京师写过信了。
腊月的时候,草原上下满了霜,哈出去的热气顷刻间就会凝成白色的结晶。
“今年冬天可真冷啊。”
苏叙真搓了搓手,已是腊月了,边境相安无事了多日,叶秋水跟着她离开前线,骑马走了两日,到达关内一个相对安全的小镇上,苏叙真轻车熟路地穿过街巷,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
叶秋水牵着马走进,那户人家的主人很早就在门前等候了,见到苏叙真,连忙上前恭迎。
苏叙真摆了摆手,带着叶秋水走进檐下,热气熏蒸的屋中,一名两岁多的孩童正坐在毛毯上玩拨浪鼓。
将近三年前,苏叙真亲手杀死了丈夫,因为僭越杀人,只能自请前往西北带兵赎罪,孩子她没有带在身边,而是放在一户人家寄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