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省政法委书记、宋魁的老领导石安国又给他打了电话。
这一整天啊,三通电话了,实在叫人疲惫。
石安国也是来劝他的,不过比起郭颖才和谢行的言辞激烈,语气更多是温和、关切,甚还带着些轻松调侃:“你两个领导前后脚给我打来电话告你的状,咋回事嘛,你这刺头,咋把两个老同志气成这样了?”
宋魁心累地叹息声,不知如何说起一天之内反反复复引起争执的话题:“这事一两句说不清楚……”
石安国道:“就为你媳妇那个案子嘛,我大概也知道点儿。你啊,我还以为你都干到这位置了,也该成熟了、稳重了,以前没回来还没发现,现在看,咋还是倔驴一头呢?”
宋魁苦笑声:“骨子里就这样,改不了了。”
“依法办事,这没问题,公安工作就是要守住这个原则和底线,但也不代表老郭和老谢他们就站在你的对立面嘛。他们考虑的是全局,是各方关系的平衡。人家检察院接到申请,不能不让人家履职,你不好办,人家华军也一样不好办,对吧?你们之间产生分歧,归根到底不在案件本身,而是个立场问题。这点,我觉得你应该是能想清楚的吧?”
宋魁沉默一下,“是,我理解。”
“既然清楚利害,有时候也要软下来些嘛,男人也不能处处都要硬,你这么硬一条汉子,在媳妇跟前还不是得低头?领导跟前,也是一样的。我知道你委屈、也替手下的人委屈,但是国家的干部,为人民的事业,受点委屈怎么了?”
宋魁是替自己委屈,更替承办这个案子的派出所、马磊委屈。
话说到这里,他心里实在是憋屈得慌、堵得不成,在老领导跟前,也就无所顾忌道:“书记,我说句实话,这个事情里我可以受委屈,但我实在不能让基层的干部受这个委屈。他们在一线辛苦拼命,挣那千把块钱的工资,凭什么最后还要担这个责任?你说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到头来给自己服务停职了,谁能接受这个?与其让底下人停职,那不如停我的好了。”
石安国严肃下来:“你说这话,我可就要批评你了。你伟大、你去做牺牲,你找上级停你的职,可以,没问题。但你想过没有,你停职了,轻省了,这烂摊子也撂下了,谁来替你接手?你一把手是这个局里的天啊,你塌了、垮了,他们的处境能好了吗?你一走,他们就能少受委屈了?你这不叫高风亮节,叫逃避退缩!”
宋魁哑口无言。
石安国接着道:“不管你愧疚也好,自责也罢,你必须给我顶在前头、顶住了。只有你还留在这个位置上,后边才能为受了委屈的干部争取正当的权益,才能把这件事不留后患地解决。过程曲折不重要,笑到最后才重要!”
放下电话,宋魁的心在摇摆与纠结中拧成无法解开的乱麻。
从他插手这个案件的最初,过程的曲折也许就已经写好了,哪有什么一帆风顺,哪有什么痛快解气,哪讲什么道理。它只像是无理取闹者挥来的一巴掌抽在面上,疼,却得先站住了,才能卯足力气抽回去。
这就是现实,是他必须直面的抉择。把事情做对,还是做对的事,其中的差异,又有多少人分辨得出?
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宋魁最后还是妥协了,找到谢行道歉、认错,汇报了关于马磊的停职处理决定。
虽然妥协了,往下面落实起来却艰难。
他还专门了解了一下长垣路派出所所长马磊,这是个兢兢业业、爱岗敬业的好同志。在基层扎根奉献了十几年,不仅每年都被表彰“优秀派出所所长”,长垣路派出所在他带领下也多次获评“全市优秀派出所”称号。
让宋魁尤其愧疚的是,马磊的家庭情况普通,父亲去世、母亲患病,常年是妻子一个人照顾一大家子人。这或许是许多普通民警家庭的缩影,更是无数警嫂默默付出的写照。
基层干部的艰辛与委屈已然够多了,现在出了事,还要让人家再受些委屈。领导们说起来轻松,可这样的决定落到谁头上能不沉重?
为这事,宋魁难了几天都定不下来。
晚上回家,江鹭看他心事重重,吃饭、说话都是心不在焉地,便找空问他:“你这两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有吗?”他佯作无事。
在一起过日子这么多年,江鹭还能不懂他么,他能掌握的事,绝不可能让她看出丁点儿端倪来的,但凡到了挂相、连表情管理都失控这地步,那证明事情已经是相当棘手,连他也解决不了了。
将他拉到卧室,江鹭逼问:“是不是工作上出了什么事?”
“没有……”
“还不老实!”江鹭掐他。
宋魁只得避重就轻:“一点小事,你别操心。”
“你越不说我越没法不担心,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跟我有关系?”
看他一愕,江鹭也便了然:“那天听你在书房打电话我就猜到了,还关起门来把声音压那么低。是不是那个案子,领导又给你施压了?”
宋魁只得叹声,“现在让马磊停职接受检查。”
“凭什么波及人家马所长?”
他不愿多言,“哪有什么凭什么?检察院的流程,该做的妥协得做。”
江鹭看他情绪低落,消沉,一瞬觉得心疼。
一个公安局长,市局的一把手,在许多人眼里大抵已是只手遮天,说一不二了。也许早已对他平日的处变不惊和高昂强势感到习惯,连她也未想过他会有这样弱势、无助、无措的时刻,也是在他调回来以后她才慢慢体会到,他干到这位置面临的处境有多少难,又要受多少气和委屈。
她过去坐在他旁边,抱抱他,“我老公受委屈了。你要是想发泄,我可以借你个肩膀靠。”
他一脸无奈:“我发泄啥?趴你身上哭一鼻子?”
江鹭瞅他:“有什么不行?谁规定男人不能哭鼻子了?你又不是没在我跟前掉过眼泪。我这肩膀除了低了点儿,窄了点儿,让你靠靠也还是靠得住的。”
宋魁笑笑,搂住她揉揉:“不用,这点小事不至于。”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跟邢华军也碰过意见,只是走个流程,核查结束后会及时履行手续消除影响。停职是暂时的,最多不会超过十天。纯粹是我心里过不去这坎,哪怕就是暂时,都不知道怎么跟人家开这个口。”
江鹭想了一阵:“你现在给马磊打电话约好,明天晚上,你跟我去趟他家。”
“去他家干什么?”
“当然是去做人家和家属的工作啊!说停职就停了,你以前也被停过,心里好受吗?不能让人家受委屈还连个态度和知冷知热的话都没有。”
宋魁老老实实掏出手机拨通马磊的电话。
66 ? 第 66 章
次日晚江鹭下了班,宋魁将她接上后便往马磊家去。
这是老城区一处老破小,房子得有二十来年了,九十平米的三室一厅,挤下一家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