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隆洋脚不沾地,抓起门外的皮鞋,像是被狗撵的耗子,一溜烟儿离开了。
李阎踩着青麻石进门,森森的凉气扑面而来。
竹竿挑着一丈多长的红色铭旌,拿金线绣着“皇清义民金崇文享年五十有九之柩。西顶洪慈宫进香会穆克登额拜题。”
祭台上是粉色的纸壳宫殿,香炉前台摆着干果蜜饯,猪头,烧鹅,烧鸡一应具全。
两边是纸扎的金童玉女,穿着寿衣,脸上抹着腮红。两列是林林总总不下五十只纸扎,有骑马关公,倚鹤的菩萨,抬花轿的轿夫,戴方冠的书生,都栩栩如生。寻常的纸人都做得比常人矮小许多,这些纸人却是实打实的尺寸,太师椅上金伯清脸色惨白,他被纸扎簇拥在当中,一眼甚至辨认不出他来,看上去有点渗人。
“呵呵,老爷子,你这小儿子,着实欠了一点孝心啊。”
李阎走进屋子,用手拨开屋子里丫丫差差的纸人们,突然一只雪白纤细的女人手掌从纸人中伸出,猛地抓住李阎的手腕。李阎眼神陡然一厉,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响彻整个屋子,那雪白的手沾了火炭似得慌张缩回。
金伯清干咳不止,李阎上前搀了一把,看见桌上有茶杯,赶紧给金伯清倒了一杯。
金伯清摆摆手示意不用,缓了一会儿,脸上有一点血色,他才有精神回应李阎:“久病床前无孝子。这点心思都开解不了,我也活不到这个岁数。听说小李同志惹上了一点官司,还要紧么?”
“没大碍,警方已经为我洗脱嫌疑。”
“那就好,那就好。”
金伯清点了点头。
“我平时就在这间小院子里作冥扎,这栋宅子请人设计了风水局,名为黄牛推磨,可以镇压凶邪,寻常的富贵人家不会摆这样的局,这间院子就是“黄牛推磨”中的石磨,能镇压厉鬼不去害人。”
金伯清环顾满屋子的阴森纸扎,忽然泪流满面:“金门的手艺,本来是只作社戏,丧葬,祭祀,占卜。我年轻时胆子大,不顾前人教诲,作出的纸人灵性足,凶性也重,居然还自以为得计。这些冥扎都是我年轻时的心血,小李同志帮我一并剪除了吧。”
“老爷子是不打算再把金门冥扎再传下去了?”
李阎问,
金伯清摇头,脸上泪痕未干:“许多事身不由己,我也左右不了。儿女的心思我也明白,我死以后,这些冥扎容易招致灾祸,干脆毁了。”
“好说。”
李阎轻轻敲了敲榻榻米,金伯清眨了眨眼,感觉空气忽然湿润了许多。木板墙和纸人身上甚至结出了一层水珠。
还没等他说话,两人头顶突然涌现出一道黑色漩涡,无数狂暴的拉莱耶水虎如同暴乱射出的青铜箭矢,在纸扎中肆虐纵横。
金伯清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眼前一只摩登女郎的纸扎被撕咬下得来回摇晃,没等落地几乎竹篓身子就全被吃空。
杂乱的男女哭喊怒吼声持续了短短的十几秒,整个屋子就被涤荡一空!除了散乱的纸屑,竹片之外,什么都没有剩下。
一只青铜水虎在两人面前飘过。唇边还残留着一点白色纸屑。
“事不宜迟,老爷子,把那三道脸谱冥扎也拿出来。我也算终人之事了。”
第二十五章 嘱托
清幽的房中凭空游曳着几十条青铜色水虎鱼,纸屑散落一地,金伯清默默抽出相簿,翻开一页,向李阎点头:“老夫献丑了。”
他话音刚落,相簿上扁平的黑底白纹花脸豁然睁眼,一团水墨状的人形从相册当中平地拔出,原本慵懒游动的拉莱耶水虎闻到了血腥味儿一样,齐齐冲向了花脸人形,一时间纠缠不休。
“咳~咳~”
金伯清与李阎对面而坐,一边咳嗽,一边向李阎解释:“先祖金崇文,是前清雍正五年,西顶洪慈宫进香会的大都管,负责督造祭祀冥器,以及酬神戏的一干供应。这是金门冥扎的前身。先祖崇文留下的这八张冥扎脸谱,本是香会祭祀时,唱酬神戏时,叫“香火童子”扮在脸上,便能沟通鬼神,消灾祈福。”
寥寥两句话的功夫,那水墨人形就左支右绌,被撕咬出好几个大缺口。
“这张脸谱,名叫‘忠自辩’。贴在越是奸恶狡猾之人的脸上,就越神通广大,不过,它是没这个机会了。”
金伯清话音刚落,脸谱“忠自辩”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朝窗户外逃去,李阎眼一斜,一团触手状的灵动祸水如影随形,砸在忠自辩的身上,顿时爆出一团黑色水雾。
水虎鱼紧跟着蜂拥而上,将“忠自辩”分而食之,没留下一点痕迹。
金伯清脸色煞白,急忙用手帕捂住嘴唇,漆黑的血沿着雪白的手帕滴落在榻榻米上。可金伯清的眼神越亮的吓人:“好!好!”
他翻开相簿的又一页,只见鼻梁上抹着一口豆腐白的丑角脸谱睁开双眼,倏忽跳到了房顶上,通体粉嫩。水虎鱼群本就意犹未尽,眼见血食就在眼前,不用李阎吩咐,就迫不及待地冲向了第二张脸谱。
“这张冥扎,名叫‘义理财’,越在贪财无耻之人手里,越能发挥威力。”
“义理财”发出惊吓的尖嚎,嘴角露出猴儿似得尖牙,对准李阎的脸俯冲过去,可惜人在半空中,就被一颗卡车头大小的朱红色龙头死死咬住。紧跟着被水虎鱼蜂拥分食,碎尸万段。
那朱红色龙头见状才晃动胡须,一转头缩回了黑色旋涡。
“咳咳咳咳咳~”
金伯清肉眼可见的消瘦干枯起来,李阎想说点什么,被金伯清阻止。
他翻开相簿的最后一页,一张粉黛花旦的脸谱跃然纸上。
“这张叫耻见污,决不可落在寡廉鲜耻的伪君子手里,否则当是八张冥扎脸谱中最难缠的一张。”
那花旦睁开如水的媚眼,滴溜溜地乱转,非但没有跳出相簿,反而往回缩了一缩。
金伯清冷哼一声,伸出干枯的手掌抓向“耻见污”,那花旦悲愤地大叫一声,只见一团青色水袖从相簿中伸出,如同密林大蟒似的,缠绕住金伯清的脖子,俨然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李阎见了一惊,出手如刀劈在水袖上,谁知道触感却又滑又韧,完全戳不破它。耻见污瞧出破绽,打蛇随棍缠绕住李阎的胳膊,紧跟着无数水袖漫舞喷薄,把李阎缠成粽子一样密不透风。
金伯清大惊失色,可还没等他作出反应,一道红眉白羽的鸟身少女的从李阎身后浮现出,顷刻间又化作李阎的样子,虎头大枪堪堪刺穿了水袖,耻见污惨叫一声,皱巴巴的脸谱被挑在枪尖,拉莱耶水虎们急匆匆地在虎头枪尖上环绕出一个青铜色的鱼球,撕咬起脸谱来。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金伯清老眼昏花,还没反应过来,“耻见污”就被吞吃干净,他也没再衰弱吐血,脸上回光返照,涌起一点血色来。
“好,好手段。”
他连连称赞李阎,脸上夹杂着庆幸,感激,挫败的颜色。
“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