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里安静极了,甚么声音也没有。白袍少年又一次停下来,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勒的脖颈,右手如刀,缓缓地抬了起来。

阿勒的眼睛似乎已经看不清东西了,驼着背,茫然地把头四面转着。我仿佛站在噩梦里,一声也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阿勒的狼从旁边一跃而出,扑向了那少年。狼的牙齿上挂着碎肉、血屑,直直地便向他喉间咬去。

那少年纹风不动,看上去就跟狼抱他在怀中一般。我看不到他的动作,只看见狼全身不停地颤抖,利齿离他不到一寸,却再也没能咬下去。狼口中流出长长的涎水,把他肩上的白纱都打湿了。

突然之间,狼厉声惨嗥,声音极其凄苦。那少年往前一推,狼就跟个破布袋一般摔到了地上,胸口开着一个血洞,肚腹上的毛皮全部染成一片鲜红。那少年的手上,托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仿佛还在轻轻地跳动。

他挖出了狼的心。

他把狼心举向阿勒。风从门外吹来,污黑的血顺着他的手指慢慢流淌着,流到了他的手肘上、裤腿上、脚上。铃铛也轻轻地晃动着,叮铃、叮铃……

阿勒全身簌簌发抖,忽然砰的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大帐之中,一时掌声四起。安代王抹下手上一对宝石戒指,亲自赏了给他。他跪下谢恩,慢慢匍匐到小王爷的脚边,又恢复了天真温顺的样子。屈林摸了摸他的头,得意洋洋地接受着别人的赞美。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人生虽然还有很长,但都已经不重要了。

顾大人,你听过击碎珊瑚的故事么?

那一天,我最珍惜爱重的那株珊瑚树,也被人击碎了。由内而外,彻彻底底,被击得粉碎。

倾家荡产,满盘皆输。

岁币钱粮清点之后,我一个人去外面的坡上吹风。我四岁的女儿穿着漂漂亮亮的小裙子,在水边的花丛中玩耍。我看着她两条羊角辫一跳一跳,上面还扎着一对粉红色的丝带,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苦痛。

依稀听见有人在远处传令道:“御剑将军归来”

我心如死灰地抬起头,只见妺水尽头白茫茫的雾气中,成千上万的士兵披甲列队而来。他们脸上戴着黑色的面具,身上穿着青色的铠甲,连骑着的马也是黑色的。整个队伍无声无息,像碧绿的草原上流过一条黑色的大河。

如果在几天之前,我大概还能震惊、气馁一番。从前我们全没想过鬼军的人数是如此之多,他们共同行动的战役,最多不过两千人。

但现在我只觉得无比的疲累,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睡上一觉,睡到人事不省。于是我真的就闭上了眼睛。

我是为一种不祥的气息所惊醒的。环视了周围一圈,我就发现了那不祥的源头。

我女儿玩耍的花丛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是个全身黑衣的男人,身材极高,脸上戴着一个狰狞的鬼面具,身边竖着一把长枪。枪身赤黑,枪尖血红,整条枪泛着伸缩不定的红光,如同火龙吐息。

我认得这把枪。

“流火”,长一丈三尺三寸,重一百四十二斤,枪身全由一枚天外陨铁铸就,遍体炙热,若火焰喷吐。舞动时带风雷之声,可惊破秋水长天。它的主人,便是千叶名将……御剑天荒。

这个杀人无数的狂魔,就静静地站在我女儿身边。我女儿还不到他小腿高,越发显得幼小堪怜。她本来跑来跑去的在采花儿、捉蝴蝶,这时也停下了。

我嗓子发干,鼻中发苦,心中一迭声地叫道:“快逃,快逃!”却哪里叫得出来?

只听御剑天荒开口问道:“你在这儿做甚么?”

他说的是南语,我女儿听懂了,把胖胖的手向前面一指,奶声奶气地说:“蝴蝶、蝴蝶飞走了!”

我迷迷蒙蒙地看去,只见水边一簇深红色的花朵上,团团飞舞着几只暗金色的大蝴蝶。其中一只足有巴掌大小,尾翼上飘荡着一道蓝色的细丝,飞得十分快活。

御剑天荒冷冷地看了片刻,慢慢拔起身边的枪。我女儿好奇地看着枪身的红光,不知他要做什么。

忽然之间,他的手向前微微一动。枪尖嗤的一声,已经穿破了那只最大、最美丽的蝴蝶。

他收回枪尖,取下蝴蝶的尸体,放在我女儿手里,漠然地说:“飞不走的。”

他打个了唿哨,一匹遍体乌黑的马奔了过来。他持枪上马,像一个地狱的影子,消失在茫茫的白雾里。

那只暗金色的蝴蝶已经焦枯成碎片,躺在我女儿粉嫩的小小手掌中,好似一张被人践踏过的落叶。

就这样,我们回到了祖国。老韩在路上就病倒了,我们坐在一前一后的车子里,没有一句交谈。

回家之后,我整夜整夜不能入睡,很快变得不人不鬼。姿宣担心地询问我,我便给她说了那噩梦般的一切:跳动的狼心、枪尖上的蝴蝶,还有那晃动的铃铛:叮铃、叮铃……

她哭了,我也哭了。没有人比她懂得我的热忱,也没有人比她懂得我的绝望。

我问她:“我如死了,卿如何?”

她握着我的手道:“必追随于黄泉之下,不负生生世世之约。”

我问:“女儿呢?”

她忽然笑了,仿佛一朵带着露水的芙蓉花儿。

“覆巢焉有完卵?骨肉何必分离?”

我托人找来一柄最锋利的匕首,刺透了她柔软的胸膛。女儿还在睡梦中,同样没有感到一点儿痛苦。我把她放在母亲的怀抱中,轻声给她唱了一支曲儿……当我把匕首插入自己的胸口时,门口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处刑吧,以最严酷的手法千百遍斩杀我!我甚么也不惧怕。因为我的心,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了逃不过、忘不了、销不去的万古愁里。

(永宁五年正月初六)

一双手将卷宗从他眼前轻轻地抽走。

沈姿完有些讶异地抬眼:“琼卿?”

一袭深红色朝服的青年手持卷宗,折封归入革袋,躬身道:“此卷家父早命销毁,下官私自留下副册,已是极不应该。”

沈姿完笑道:“琼卿以执法严明闻名京城,绝不是徇私之人,今天却为我徇私了。”

顾庭玉垂首道:“此案于侯爷关系匪浅,只好另当别论。”

沈姿完叹气道:“难为了你。”顿了顿又皱眉笑道:“怎么口气这样生疏起来?从前一口一个沈家阿七,如今却这般的文质彬彬,叫人甚是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