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战事不断,随着南朝大军向草原深处推进,随行的俘虏也越来越多。其中有鬼军、白石驻军、小股为战的牧民……乌兰军一部分已在飞龙涧下战死,余下有的投降,有的逃走,有的却是其他部族收编而来,对主帅一夜之间改旗易帜,并无甚么抵触,继续忠心追随。
不日,南军已至巴林北坡下,那是一处山陵起伏的军寨。御剑伏卧囚车中,听人来来去去,说道“千叶御统军也不过尔尔”、“纪统领那表兄弟……连人驻扎何地、派遣几人都探得清清楚楚”,又有人压低声音道“是他那肺痨鬼般的手下厉害,迎风可听十里……”只言片语,听不分明。
他苍青色的眼珠在暗夜中微微睁开一线,向俘虏营方向遥望一眼,重新合了上去。
次日黄昏,一名南朝小兵替他送来清水饭食,正想轻手轻脚放下,忽见他魁梧的身躯一动,一双湛然深目缓缓睁开,如鹰隼般落在自己身上,沉声道:“你,去把那姓苏的给我叫来。”
这名小兵如何见过这般威势,一瞬间就吓破了胆,只短促地惊叫一声,掉头就跑,手中饭食洒了满地。
屈方宁片刻即至,神色从容,见车内一片狼藉,只道:“将军要见我,招呼一声便是,不必凶神恶煞地吓唬旁人。”
忽而一笑,将手中雪白马鞭卷了几卷:“看来我的姓氏,将军也知道了。”
御剑背靠牢笼而坐,双目阖起,淡淡道:“嗯,你是苏沁的儿子,纪伯昭的外甥。你的名字,我永远也不会忘。”
屈方宁凝目向他看了片刻,笑道:“将军又在吓唬人了。”
他骑马傍在车旁,跟随一颠一簸的车身,在夕阳下慢慢前行。
他说:“御剑将军,我从来都是很佩服你的。以前我年纪小不谙事,一心只想回家去。自从识得了你,才知人间别有天地。
“你想把全天下的土地都收归己有,让全天下的人都不分彼此,和和气气地做朋友。那好得很!可你一个字也没问过,别人的故乡,愿不愿意。
“将军,天下的事情,从来抵不过‘心甘情愿’四字。”
御剑静默片刻,嘲讽一笑:“好一个心甘情愿。”双目微张,向屈方宁端详几眼,道:“过来,我有句话问你。”
屈方宁眉尖轻轻一挑,果然策马靠近囚车,倾过半边身子,将耳朵凑向御剑。
只听御剑极低声地问道:“那天夜里,你……”
倏然之间,只见屈方宁勒转马头,弓箭同时从背后翻出,出手如电,十余支羽箭同时向四面八方射去。
与此同时,十来头红鹰赫然从俘虏营地飞起,铁翅扑棱棱地,还未完全展开,已被悉数射落在地。
屈方宁在昏暗天色中收拢长弓,回过头来,含笑向他叹了口气。
“将军,别忘了,我可是你……最好的学生啊。”
御剑没有接他的话语。他心中摇了摇头,将自己重新浸入到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二月十九日,南军进入巴林北坡,对战来不及赶往雅尔都城,孤军奋战、无助无援的千叶御统军。安代王爱子心切,亲披战袍,掩护必王子撤退。
关押着御剑的马车,也被送到了高坡一侧。
只听屈方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一直不明白,你为这样的人效忠多年,心里究竟是甚么滋味。”
他心头霍然一跳,一瞬间就明白了他说这话的用意,双目倏张,人也随之坐起。
屈方宁对他的反应似乎颇为欣赏,故意要让他看清楚一般,动作放得极轻、极缓慢;只见他抽出一支长而极细、宛如美人胫骨的长箭,将红焰如火的飞光拉至满弦,勾紧拇指上漆黑如墨的扳指,对准了重重护卫之中,那个身披金袍的身影。
他于搭弓蓄力之际,念了一句久远之前、和御剑一起听过的南诗:“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只听呛啷一声,铁链蓦然被拉得笔直,数十根笼条齐齐摇撼,巨响惊心动魄。在场人人都听到了,从囚车中传来的、痛楚之极的低吼:“不!”
那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嗥叫,好似一头受伤垂死的狼主,在目睹猎人对其巢穴血淋淋的屠杀之后,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悲鸣。
他们这边马不停蹄东行,黄惟松亦亲率太原之师,在雅尔都城前阻断伏击。千叶与毕罗争战连年,早已是强弩之末。闻听安代王于千军万马中被人一箭穿心、必王子生死不明,更是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只有郭兀良、绥尔狐等人,还在鄂尼山下苦苦支撑。
但雅尔都城石墙低矮,四面通达,美则美矣,全无驻兵之力。群龙无首的千叶残部,挡不住南军汹汹来势,最终只能向天山溃退。
御剑这位赞歌中金色的雅尔都王,第一次乘着囚车,回到自己的领地上。
纪伯昭、徐广、庄文义等,各自与黄惟松厮见,道是他夙愿得偿,今宵当浮一大白。
黄惟松远远望见囚车,眼中光芒大盛,立刻让人打开牢门,弯腰钻了进去,与漠然坐在一隅的御剑相对。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他背着手,在御剑身前踱行几步,忽然将他面具一把揭下。
屈方宁在旁见到,心中猛然一惊,情不自禁踏上一步。
只听黄惟松长声大笑,笑声中充满快意:“原来鬼王将军长得这般模样。好,好!今日总算见识了!”
他抛下手中青铜面具,扬长而去,只留下四周士卒窃窃私语之声。
屈方宁向御剑漠无表情的脸瞥了一眼,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不该受这种侮辱。
然而不过是看到他的真容罢了,这算得上甚么侮辱呢?自己亲手将他胸口刺穿,关进了这个坚不可摧的牢笼。将来他被送到南朝的天牢深处,那才是地狱的开始。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一进城门,不由惊得呆了。
只见城中到处起火,尸首遍地,满地滚落的黄金、珠宝,惨遭蹂躏的贵族妇人、平民少女……士兵们充满下流之意的笑声,听在耳中,宛如夜枭一般。
他怒火满腔,闯入黄惟松营帐,大声质问他:“我们的士兵如此残暴,跟蛮子有甚么分别?”
黄惟松斜睨他一眼,道:“我军北伐大破敌军,从莫离关一直打到鄂尼山下。那是我朝开国以来,前所未有之盛事。且让他们快活几日,却又如何?”
屈方宁冷笑道:“好,好得很。”
黄惟松望着他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将手中军报往毡毯上一扔,目光沉了下去。
桑舌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将身体蜷缩成极小一团,想要藏在城墙折角下,一处浅窄的石缝里。
这小小缝隙是藏不住人的,连一头牛犊、一只羊羔,藏起来也太勉强了。但不躲在这里,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她听着得、得的马蹄声踏着青石板,一步步由远及近,绝望的泪水忍不住淌了下来,一滴滴落在孩子圆嫩的脸蛋上。
忽然之间,耳中传来一个熟悉之极的声音:“……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