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木旗怒道:“老巫怎么就没了?况且我没都没了,她再后悔答允,有什么鬼用?”提起脚来,就往他脸上揉去。
御剑喝了一句,推案而起,道:“多谢顾念,我先告辞了。”
屈方宁还在躲避巫木旗的脚,见御剑已在四五尺开外,便看着他一笑:“将军干什么这样客气?真当咱们是外人了!”
御剑心道:“我倒宁可与你是外人。”与小亭郁打个招呼,这才彻底出了门。
这一夜却不甚安宁,不知是风雨作怪,还是自己心神不定,连做梦也是阴邪古怪。
他梦见自己与屈方宁在激烈争吵着甚么,两个人都很不冷静,彼此针锋相对,一点也不肯退让。醒来之后,争吵的内容已经全然记不起了,只记得屈方宁气得面红耳赤,脖子上青筋暴起,他突然想起,梦里的宁宁上衣的领扣是敞开的,露出一大片干干净净的脖颈,皮肤上甚么也没有突然轰的一声,将手里一个东西往地下摔去。直到落地才看清楚,那正是小亭郁女儿的襁褓。
他在梦里霍然一惊,就此醒了过来。奇怪的是,梦里最鲜明的印象,不是因为宁宁摔掉了别人的孩子,而是那股强烈的、需要自己去善后的烦乱感。似乎在梦境的那个时刻,宁宁还在自己的庇护之下,惹下的烂摊子都要自己去承担。
他躺在寝帐的大床上,看着漆黑穹隆的帐顶,忽然想起从前做的另一个梦。在梦里,两个人完全恢复了从前的关系,在绿得流蜜的大草原上一边说一边笑。宁宁专注地看着自己,乌黑的眼睛里全是美丽的笑意,不管他说什么都予以最快的回应。那情景美妙得就像梦境。
但就在这令人迷醉的氛围中,他如同中了邪魔一般,向妺水边某处一指那是如今白羽营的所在。他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屈方宁微笑着看着他,那笑容明媚得仿佛要哭出来一般。他笑着说:“我还没结婚呢!”
第81章 红云
十二月初,一道飞马急报传来,安代王连夜召开国会,连刚刚回到雅尔都城的御剑都请了过来。他赶往王帐之时,只见十七军将领毕至,屈方宁也在其中,睡眼惺忪,精神不济,颧骨上浮着一层病态的绯红,似乎有恙在身。身上也只披着一件白底金边的军服上衣,纽扣散乱,更显单薄。黑石长桌旁列坐肃穆,人人脸色凝重。安代王述说事由,原来扎伊近日平地里冒出一名落魄皇子葛尔泰,自称乌赫尔般与废后南秀次子,手中握有扎伊传国玉玺,高高打起复国的幌子,直斥布仁楚王位来历不正,凡经他手签订的盟约,一条也不能作数。扎伊在毕罗、千叶双重打压之下,政权早已名存实亡。一些不甘国土沦丧的将领、贵族,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竟有不少赶去投奔的。如今流窜在什察尔城附近,招兵买马,滋扰边界。众人一时相顾讶然,询道:“葛尔泰这支势力出现得好不突兀,不知背后是何人扶持?”安代王脸颊肌肉颤动,一语不发,只将手中一枚黑色符令向桌上掷去。烛光下人人看得清楚,令牌上镌着一朵殷红如血的云。
小亭郁骤然前倾,一贯冷淡秀丽的脸上涌现切齿恨意,齿缝中迸出一个名字:“屈林!”
安代王低声道:“不错,屈林!他子承父业,贼心不死,一场窃国梦至今未醒。不将他连根铲除,难消我心头之恨!”环顾众人,高声道:“谁愿替寡人诛之?”
众将振臂高呼:“愿替大王讨贼!”群情激奋,纷纷请缨。小亭郁连请三次,复咬牙道:“此人与我有杀父之仇,我这六年来日思夜想,便是亲手割下他的头颅!”安代王感其孝忱,点头允诺。又向御剑道:“我昭云侄女遇害,也与此人脱不了干系。”御剑森然道:“我当一并报还。”安代王即下令鬼军、西军共同出征,讨伐葛尔泰伪政。郭兀良忽向屈方宁道:“乌兰将军当日手刃大叔般、禾媚楚楚二人,天下知闻。倘若随行前往,适时叫破假皇子身份,伪军失了头领,自然难成气候。”
御剑听他理由牵强,心中苦笑:“兀良这是在助我与他和好么?”
屈方宁咳嗽两声,声音有些中气不足,仍应道:“还是郭将军考虑得周全,那末将便带三千人随行掠阵罢。末将曾为屈王爷家奴,对其人品秉性略知一二,想来多少也能替两位将军参详意见。”
小亭郁心情正激动,闻言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好,咱们一起去!”
安代王听到“三千人”,神色缓和,笑道:“你们年轻人感情好,那有甚么可说的?”商议一番,就此定了。
御剑暗忖:“我先行一步,避开与他二人并肩作战便是。”一时众人散去,只听屈方宁咳嗽不断,一出帐门,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不由上前一步,就想解下自己的黑氅替他披上。随即脚步一顿,心道:“他未必愿意穿我的衣服。”手只微微一抬,便又放了下去。忽而蹄声疾响,却是他手下侍卫踏霜前来,手中挽了一件雪白的貂裘,并暖手炉、雪帽等物,一应俱全。顿觉可笑:“他现在身份不同了,要甚么都有人伺候。何必外人来献殷勤?”跨上越影,自顾去了。
屈方宁给额尔古扶着上了马,怪道:“多事。”向鬼城方向一瞥,压下雪帽,嘱道:“前几天西营来的那位客人,可以请他回去了!”
三军整饬几日,倒是西军与乌兰军同行先发。乌兰朵嫌自己臃肿难看,不愿从车中下来一步,只向屈方宁敬了杯花茶就走了。阿日斯兰夫人抱着孩子,关切地问了半天她的肚子,又问她派侍女在屈方宁身边没有。得到回答之后,掩嘴一笑,轻轻打趣道:“男人这个时候,最容易在外头胡来。左右是自己手里的人,还比外面那些不干不净的女人放心呢!”
乌兰朵冷淡地笑了一声,道:“我对他放心得很,再放心也没有了!”说罢似也觉得不妥,掩饰般咳了一声。
御剑远远听到她刺耳的话语,眉心不禁一蹙。屈方宁那不堪的流言他自然也听说过,只觉无稽之极。以他亲身上阵的经验看来,宁宁非但“行”,简直很是可以。不但尺寸不差,倘若喝点小酒,或者意趣到了,那持久和硬度几乎能与他媲美。可惜不能亲口作证,无法向世人坐实他的能耐。此际听乌兰朵语带嘲讽,心头忽的一跳:“……莫非宁宁跟她在一起时,……有问题?”
但这件事情是不能深想的,于是硬生生扼住念头,将全副心思放到了红云军身上。
红云军近年来踪迹难觅,游离不定,人数虽少,倒也断断续续地存活了下来。近日以葛尔泰之名招摇撞骗,好容易凑齐了七八千杂牌军,珍惜宝爱无比,一个也不愿浪费。听闻千叶派兵来到,哗啦一声分散开去,没入三国边境,再也找不着了。小亭郁率领一万六千余人,气势汹汹地开至什察尔城,安营扎寨,打探情报。前文暗表,此城位于辛然、千叶与前扎伊边境,常年炮火纷飞;如今难得边境安宁,东北要道目前却由毕罗辖制。千叶早已向毕罗发出临时借道的请求,迟迟不见回应。小亭郁空自带了一队精兵,却无用武之地,只能在城中百无聊赖度日。他倒也虚心好学,一见进退两难,立即飞马传信,向御剑求教。御剑本欲绕过什察尔城直击屈林老巢,接信只得前往会合。进城时天色昏黑,地上白雪皑皑。思及当日与屈方宁同乘一骑、雪夜月下纵马飞驰的情形,一阵茫然若失。
小亭郁与城主早已在大帐等候,却不见屈方宁人影。进门只闻见一阵奇异的香气,看时,地上摆着一只巨鼎,鼎腹中燃着诸般香料,青烟袅袅,熏人欲醉。旁边侍从身着乌兰军服色,捧着干衣、手巾、毛毡等物,正向烟上蒸熏。小亭郁道:“这都是方宁回来要用的。他体虚多汗,一到冬天就易染风寒。”指了指鼎炉,道:“里面点的是艾草,他嫌气味辛辣,拿香料盖过去了。”
御剑见鼎炉边各司其职,足有一二十人的排场,心道:“他现在的习惯,我都不知道了。”
小亭郁心系父仇,不等屈方宁回来,便展开地图,询问计策。御剑随手将他标记的红圈分为三路,又一一指出拦截方位。小亭郁起初听得十分认真,不一刻神色便有些古怪,似是惊讶,又似强忍笑意。再听得几句,终于笑了出来,急忙道歉道:“侄儿并非故意冒犯,还请原宥。只是将军刚才所言,与方宁前几日分析的大半吻合,连前后次序也相差不远,实在……令人称奇。”
御剑也无声一笑,正要拿话化解,只听战马咴鸣,一个带着喘息的笑声在门口响起:“一来就听见你背后说我,给我抓个正着!我是御剑将军最不成器的学生,虽说只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多少还是有些神似。将军,你说是不是?”
小亭郁笑道:“来了!”只见帐门一扬,屈方宁带着一身雪意直闯进来,一路走,一路扯身上雪氅的系带。一看,鼻梁上全是细密的汗珠,颈边一圈白毛都汗湿了。小亭郁拊掌道:“你怎么风风火火的?”屈方宁喘道:“我来得急!”大氅一脱,只见全身雾气蒸腾,鬓发一绺一绺地往下滴水。小亭郁催促道:“你先换了衣服!”屈方宁拒绝道:“在将军面前太失礼了。一会儿换!”说着,狠狠打了个喷嚏。城主在旁笑道:“乌兰将军,这话小老儿怎么听着不对呢?当年驰援巴达玛时,鬼王将军将你护在怀里,亲自替你挡酒,何等爱护疼惜。如今反倒说起这般风凉话来了!”
屈方宁笑了出来,告饶道:“我错了,行不行?”早有人恭恭敬敬接过他手中大氅,抖开替他挡风,将其他人的视线严严实实挡住了。只听带扣清鸣,衣物窸窣,间杂绞手巾的水声。小亭郁嫌道:“吵死人!”推过地图来,指着一处向御剑请教。
御剑随口扯了篇兵法,心神却尽数系在那大氅之后。只听贴身衣物滑落之声,眼角余光望去,只见地上蜷着一件汗得半透明的白色中衣,仿佛一层刚脱下来的蛇蜕。一只纤细秀美的脚就踩在这衣服上,不知是否因为太瘦,脚背上淡青色的筋脉仿佛都能看清楚。
他全身血气哗然一热,只觉喉咙干渴之极,端起手边的冷茶喝了一口,浑身燥热才稍稍褪却。
小亭郁哪里知道他的煎熬,犹自顺着他的话追问:“天叔,你刚才说,地广兵遥,如何致人而不致于人?”
御剑喉头一动,屈方宁已从大氅后走了出来,一身装束悉数换过了,只头发半湿不干,都搭在一边肩头。闻言接口道:“敌实,则我必以正;敌虚,则我必为奇。苟若不知奇正,则虽知敌虚实,安能致之?”
小亭郁讶然笑道:“怎地张口就来,背得这样熟练?”
屈方宁笑道:“将军课徒极严,他让人记得的,哪里忘得掉?”在御剑身边坐下,简略问了几句,即道:“毕罗还没答允借道?”
小亭郁点头道:“不错,至今了无回应。”眼中煞气一现,道:“若是决议迟了一两日便罢,要是柳狐将军故意拖延时日……方宁,我不愿让你在中间为难。但事关我亡父,我实不敢掉以轻心。”
屈方宁怪道:“千叶是我的祖国,我是你的朋友。亭西伯父的仇,我与你一样牢记在心。只是……屈林这一次挟葛尔泰现身,未必是受柳狐将军指使。他多半也跟咱们一样,恨不得生吞活剥了红云军。”
他将地图上几处标记为蓝圈,指道:“这是毕罗与西番、楼兰、葛夏几国的贸易主道,屈林一则把持要塞,囤积居奇;二则滋扰生事,迫使小宗贸易中断。如一概变更道路,商队损失巨大,得不偿失。”将蓝圈连了起来,正色道:“屈林原先在扎伊白石群中苟延残喘,那是柳狐暗中扶植不假。他居心险恶,打的尽是些肮脏算盘。只是他算账虽然精明,却没想到屈林是头不折不扣的白眼狼,养大之后,便反咬其主,更吮血食肉,壮大自身。依我看来,他答允借道的文书,前几日就该发放了。只是……屈林在葛尔泰身上押下如此重宝,其人身份真假,还须仔细追查才是。”
小亭郁听他一番话全然成理,满心喜悦佩服,忙狠狠夸赞了两句,又忙问道:“御剑将军以为如何?”
御剑只觉他沙沙的声音在耳边萦绕,说话时还带着一丝喘息之意,从头发到脚趾全是煽情气息,哪里还听得见他说甚么?口头敷衍几句,心中不禁苦笑:“我现在脑子里的念头,比老狐狸的算盘只怕更肮脏百倍!”
他心知再多停留一刻,必将不可收拾,只得将满心炽热欲念强行压下,匆匆议定追剿之计,便离帐而去。小亭郁依计而行,调遣多路军队,以什察尔城为驻点,沿四周集市、营寨、深林、要道展开严密搜索;同时颁下严令,禁绝未经申报的小宗贸易。毕罗也连夜派来了颇具身份的使者,不但一口应允借道,还开放了周边据点的自由出入权,展示了他们对屈林这支“叛军”坚决予以打击的决心。如此一月有余,成效斐然:红云军与拥护葛尔泰的扎伊旧部太过分散,粮草、马匹等物调派日趋艰难,渐渐难以支撑。一月中旬,屈林暗中下令,召集五千兵马至呼伦察布尔,劫掠草料、食物。呼伦察布尔距千叶驻防地只一百余里,此时已是扎伊治下。小亭郁连夜赶至,将还在搬运赃物的三百士兵悉数拿获。御剑闻讯前来,远远听见凄厉惨叫此起彼伏,一队士兵正在冰雪之中虐杀战俘,白茫茫雪地上到处都是鲜血残肢,周围牧民均有不忍之色,执刑士兵却洋洋自得。他心中暗暗皱眉,入帐听小亭郁禀报军情,随口提了一句。西军军务长听他语气不太和善,小心翼翼道:“这是乌兰将军的主意,说是要杀鸡儆猴,震慑……人心。”御剑一怔之下,只道:“残忍好杀之名,于战百害无利。”下令送战俘回营,好生看管。入夜时分,只听门外风雪大作,机关弓弩声夹杂马蹄声、粗野笑声,还有妇人细细的哭泣声。一问才知乌兰军一千多人,以清剿红云叛贼之名,在呼伦察布尔山下大肆烧杀,抢夺财物,奸淫妇女,看见路上行走之人,不由分说一箭射死。虽然自称剿贼,实则比贼寇凶狠十倍。御剑目光一寒,命人一并逮捕,束成一列。只见面孔甚新,多是秋场大会上收编的新兵,只有为首的乌熊几人是旧识。见他神色冷漠,无不骇得簌簌发抖。正待严加惩戒,屈方宁已冒雪赶来,脚步虚浮,咳得全身颤抖,请罪道:“我这几天病得厉害,无力约束部下,请将军责罚。”说着,便向他深深行礼。身子刚刚躬下,脚下一个不稳,摔在地上。
他摇摇欲坠之时,御剑本欲出手相扶,心中却有所顾忌,任他摔了下去。这才暗自懊恼,忙赶上一步,扶了他起来。隔着厚厚的衣物,犹觉他身上滚烫,呼吸都似带着病弱之气。只这么短短一触,胸中情潮已经快要满溢而出,手上却强作镇定,将他送到侍卫手中,嘱道:“拿驱寒汤来。”屈方宁软绵绵地坐在火边,虚弱道:“传我命令:滥杀无辜者,皆……严惩不贷。为首将官,更要重重……责罚。”一阵弯腰大咳,眼角潮红,双目含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小亭郁忙亲自给他抚背,口中道:“你少操些心罢!此事我也有责任,须请御剑将军量刑才是。”见他脸色红得不成模样,衣领边缘全湿透了,不禁有些着急,道:“下次要与大王奏明,你一到冬天动辄生病,万不可再出兵作战了。”顿了一顿,想到郭兀良替他请命之举,又补了一句:“跟郭将军也要说一声!”
屈方宁摇了摇头,低声道:“是我自己要来的!”
御剑犹自在旁暗忖:“为首之人是他心腹爱将,罚得重了,他必定心中不乐。”有意宽大处理,又恐流露了太多情意。听见这低低的几个字,整颗心骤然一跳,也无暇分辨话语中真意,当即吩咐将犯禁者关押十日,胡乱打二三十鞭就罢了。
屈方宁咳嗽稍止,声音中还带着些哭腔,向他施礼道:“多谢御剑将军。”
御剑看也不看他,只道:“你早些歇息。”安排了两名西军执刑官过去,自己也匆忙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