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方宁听二人斗口,实在想笑,强忍着上前叫道:“巫侍卫长,你怎么来了?”巫木旗朝柳狐狠狠吐了一口浓痰,这才向他笑道:“给你送宝贝来啦!”将身一让,现出身后一匹毛色如雪的白马。

屈方宁欢喜无限,激动道:“追风!”抱住追风的脖颈,在它琥珀色的眼睛上亲了一口。追风对主人的热情不甚在意,低下头来,蹭了蹭他的肩膀。

巫木旗殷勤道:“老巫亲手给你喂的,马草都是新鲜的,一根陈的也没喂过。你看看这毛色,可没委屈它吧?”屈方宁连连点头,满口夸赞。巫木旗得意洋洋,忽然一拍额头,叫道:“是了!小将军叫我带了件东西给你。……放到哪里去了?”一边在自己身上乱拍乱摸,一边喃喃自语,最后从马后的褡裢中提起一把硕大无朋的黒木弩,交了给他。屈方宁好奇道:“小将军送我的?”见弩臂上缝有一皮套,大小刚好可容一臂,便试探着将右臂探了进去,将皮套裹好。手臂抬起弩箭,只觉严丝合缝,轻松自如,全无僵硬呆滞之感。机关浮钮恰好在他手指旁,轻轻一按,只觉一股后座力轰然撞来,冲得他倒退了几步。弩箭激射而出,只见一道黑光飞溅入地,深深陷入地下白石层中,足有四五寸深,连翎羽都看不见了。

巫木旗咋舌道:“乖乖,这等厉害!”恍然想起了什么,干笑了两声:“……小将军曾告诉我,要你小心后座力,那个若什么的工事长也嘱咐过。嘿嘿,老巫一见你,高兴得什么都忘了!”

屈方宁犹自在震惊之中,闻言也善解人意地嘿嘿了两声。见那黒木弩长短大小,与月下霜一模一样,连弓弦张弛都相差无几。想到小亭郁与若苏厄为了替自己做一件称手之物,不知精雕细琢了几多日夜,心中一阵温暖。

军机议会此时也已解散,诸将陆续出帐,御剑最后一个出来,驻足门口,久久不动。冷不防柳狐倾身过来,抱歉道:“鬼王殿下,在下知道你今日心情大大的不佳,全为我不识趣味,强行与你爱……子搭讪,败坏了你们父子……重修旧好之良机。其实屈队长今日所言不无道理,我们越界远征,后继无力,还是速战速决为妙。鬼王殿下若果真如外界传言的那般公私分明,原该考虑一二的。”

御剑目光丝毫未动,毫无笑意地笑了一声:“依柳狐将军看来,我是为私人情怨,罔顾大局了?”

柳狐与他看向同一个方向,叹气道:“说真的,在下不知道。不过屈队长的确有令人心折处,相处几天,越发动了我择婿之心。”面皮一动,笑意减了几分:“从前或有八分假,如今恐有七分真。”

御剑漠然道:“打仗不是唱戏,人人只生旦净末一张脸,万事只须照唱本念。你懂得烽火诸侯诛幽王,他难道不知宛转蛾眉杀马前?柳狐将军以深谋远虑名扬天下,竟堪不破小小一道意气,恐怕阁下不暇自哀,后人已复哀之了。”

柳狐多日来自忖稳占上风,此刻遭他当面讥嘲,一时竟哑口无言。只听他冰冷的声音在面具后响起:“我与他上过几次床不假,除此之外,毫无牵绊。如今早已两清,你要择婿要好,自取也好,都由你。”召来巫木旗,一同进帐去了。

隔日,扎伊王宫果然传来讯息:大叔般见局面不可收拾,自悔不该一意孤行,这几日接连召见大将、抚恤臣民,连禾媚楚楚也冷落了。肃清军起事之时,带头者是大长老孛日帖赤那,此人与巴达玛暗地勾结,煽风点火;巴达玛身份暴露之后,又假意投向王军怀抱,藏身高层之中,三番五次向巴达玛通风报信。留下的肃清军头领名叫萨齐拉,骁勇善战,与遭燕飞羽屠戮满门的重臣布其奥日是过命的交情。萨齐拉脾气火爆,为人却十分耿直。见君王颇有悔改之意,便止戈休兵,不再出战。大叔般也投桃报李,亲自派出使者,殷勤与之接触。双方相谈甚欢,眼见一把护国利刃,又要系回大叔般身边。大长老孛日帖赤那焦灼之下,假借大叔般之名设下鸿门宴,本欲席前舞剑、斩草除根,不料中途事败,反被一刀割喉。萨齐拉在混乱中无暇自保,被人割下一只耳朵。拼死逃回肃清军中,怒不可遏,连斩三名使者,正式与大叔般划清界限。孛日帖赤那一死,巴达玛在权力中心的势力也被连根拔起,无力成事。千叶、毕罗二国盟军趁机游说,果然一举成功。巴达玛承诺亲手斩杀禾媚楚楚,萨齐拉亦愿奉其为新君。三方一拍即合,约为同盟。御剑、柳狐、巴达玛、萨齐拉四名首领围坐一室,神态各异,心怀鬼胎,其中种种精彩,自不待言。

屈方宁趁势向苏音悄悄道:“他的耳朵,是你割的不是?”说着,向头裹纱布的萨齐拉偷偷一指。苏音也悄悄道:“不是!那时亲王与王军一起守着飞龙涧,我们还能插翅飞过去?”屈方宁怕人听见,凑着他耳边道:“那可说不定,要是你借了燕姑娘的披风呢?”苏音肩膀一僵,声音也有些生硬:“当日席前卫兵少说也有千人,转眼之间被人杀个精光,谁人有如此能耐?怕是大叔般有意借刀杀人,也未……可知。”

屈方宁心道:“大叔般要杀也只杀奸细,哪有杀自己人的道理?冒着自断一臂的风险,反过头来便宜了我们,难道他是傻子不成?”突然之间,心中浮出一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屈林!不错,上次远征扎伊,就是老狐狸在西北夹道布下埋伏,想借屈林之手弄死老子。他们两个早就狼狈为奸,红云军在老狐狸扶持之下,如今也已颇具气候。这一场鸿门暗杀,便是他们自导自演的好戏。只是老狐狸千算万算,却想不到屈林早就跟老子勾搭成奸,准备剥了他的狐狸皮,过年作袍子穿。”想得入神,见苏音离他足有一尺远,脸色也十分古怪,诧道:“杨大哥?”苏音目光躲闪,吞吞吐吐,将御剑择婿自取之言说了。屈方宁木立原地,良久,无声笑了笑。苏音小心道:“他说的……可是真?”屈方宁点一点头,道:“嗯。怎么不真?只次数说少了些。”苏音双眼睁得滚圆,半天拇指一伸,赞道:“兄弟,你一代名门之后,竟……甘愿雌伏人下。这份高义,杨某自愧不如。”屈方宁摇了摇头,语气淡漠:“不是的。我是喜欢了他,自己要跟他上床的。”

苏音霎时怔住,舌头打结:“你……你……”

屈方宁掀起眼皮瞅他一眼,道:“我,我什么我?扎伊国破之日就在眼前,你进了子午地宫,头一个记得护她二人周全。只要留得命在,我自有法子送她们回江南。”说罢,抬脚就走。正好巫木旗过来,招呼他进去吃饭。又神秘道:“老巫有东西给你。”蹑手蹑脚进了主帐,鬼鬼祟祟顺出来一物,却是一只小小冰鉴。揭开一看,满壶青红,都是些路边生的野果。巫木旗挠着后脑,不好意思道:“本来给你带了两头石榴,不知怎的路上都坏了。一时半刻也没处找去,胡乱摘了一些。想着你爱吃冰霜果子,冻了好几天。你尝尝,可还中吃啊?”屈方宁就手取了一枚,放入口中。那野果本来苦涩麻口,冻了几天,只剩一股淡淡的水腥味。仍笑道:“好吃,爽口得紧!”巫木旗好奇尝了一个,连忙吐出不迭,苦着脸叫道:“这果子咬到嘴里一泡酸水,亏你吃的下口!”突然脸色一僵,劈手夺过他手中的果子,丢得远远的;又将冰鉴里的存货统统倒出,悔道:“你现在体内虚寒,吃不得生冷之物。来之前你心上人还特意嘱咐了,我怎么转背就忘了?”屈方宁咂了咂嘴,把手放在冰鉴两边乘凉,闻言道:“你说我桑舌妹子么?”

巫木旗道:“是啊!这小女孩见你身体不好,成日担心忧愁。十次见了,倒有九次眼睛是红的。”

屈方宁不好意思道:“我好久没见过她啦。”

巫木旗也叹了口气,贴他身边坐了,硬是把手探到冰鉴上,抢夺那一点凉快:“开春有一天,我从棵子坡过身,看见她蹲在地下捡蛇蜕。我问她是做药不是?她不答我的话,一边把蛇蜕藏在袖子里,一边眼睁睁看着眼泪就掉下来了。老巫在旁见了,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小锡尔,老巫是个粗人,劝不了你什么。不说看在别人面上,单只为了这小女孩,你也要多爱惜自己才是。”

屈方宁心道:“这可不赖我,都是你们将军逼的。”嘴上应道:“那是一时魔怔,以后再不会了。我才活了十九年,远远没有活够,哪儿舍得死第二次?”

巫木旗向主帐努了努嘴,挤眉弄眼道:“经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你同里面那个人如何了?他前几天火急火燎地传令回来,我还道是什么军情急报,忙忙拆开一看,却是叫我给你送马儿。小锡尔,我们将军身居高位,实有许多不得已。年前罚你虽说重了些,也还是给你留了余地。他心里对你其实在意得很,只是拉不下脸来跟你说。你也莫跟他赌气了!恰好今天又是他生辰,你进去给他敬杯酒,只当赔不是了。还同以前一样,两个人好好的罢!”

屈方宁看了一眼月亮,道:“今日初七了?”巫木旗道:“是啦!正好,他出来了。”果见柳狐在先,巴达玛、萨齐拉分居两侧,簇拥着御剑出帐。巫木旗连忙小跑几步凑过去,一肘子挥开柳狐,向屈方宁连使眼色,示意他过去示好。

柳狐不以为意,潇洒地退到一边,见屈方宁独自站在远处,瞥了御剑一眼,嘴角含笑,却不曾出言。只见屈方宁手上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铜器,白色上衣在晚风中轻轻拂动,神情却看不清晰。片刻,向众人方向行了一礼,又向御剑深深行了个礼,旋即消失在黑暗中。

三方合盟,势如破竹,扎伊王军不能抵抗,节节败退。七月下旬,郭兀良、萨齐拉已攻占丑宫绿水林,那是王军最后一道防线,距离子午地宫只有四十里路程。王军背水一战,战况惨烈之极,尸体枕藉,习水为之断流。盟军几次围攻不下,背后反遭滋扰袭击,聚议之下,决定集中兵力从东北部杀开一条血路,七月底之前占领子午地宫。第二天太阳从地平线升起之时,就是进攻号角吹响之日。燕飞羽却在阵前直接下饵:“亲王,她一直记挂着你的恩情,一天也没忘记过。你当真要对她赶尽杀绝么?”

巴达玛面色如铁,一语不发,径自向她射出一箭。必王子自开战伊始,便被盔甲鲜明的兵士铁桶般围护起来,百无聊赖,烦躁不已。见亲王下手狠绝,背心却微微颤动,难得留上了心,派心腹密探潜入亲王军中,随时探听消息。到了夜半时分,巴达玛独自率领一队人马,无声无息地出了盟军营地,向子午地宫进发。必王子闻讯大喜,按捺不住心中紧张兴奋,立即点起一队身经百战、武力高强的护卫,并御统军精兵三百人,人衔草马衔枚,悄悄跟随而去。眼见巴达玛来到王军严防死守的阵线前,只对几名首领略一点头,王军便让开一条道路,更是激动万分。狂喜之下连头脑也灵光起来,竟生出一条妙计:命御统军反着衣装,谎称白石军收编部队,要随亲王进宫。扎伊王军连日恶战,早就疲惫之极,首领随意扫了他几眼,便挥手放行。必王子见妙计得售,更是喜不自禁。眼见巴达玛面色阴沉地进了重重宫阁,忙命人跟上,尾随窃听。只见他在一座白石雕砌、玲珑精致的寝宫中停了下来,命人守在门外,自己拄拐而入,缓缓坐在一张熏香镂花的软榻上,神色痛楚。只听环佩叮当,一个柔媚之极的女子声音在另一侧响起:“……你……你来了!”

巴达玛端坐不动,握着拐杖的手却缓缓攥紧:“你叫我,我怎能不来?”

禾媚楚楚垂下了雪白的脖颈,轻柔道:“我知道你心里怪我,生我的气。可我只是个弱女子,大王要我……对你不利,我纵有万千不愿,也只得听从。你的腿……还痛么?”

必王子从未见过这位恶名昭彰的祸国妖姬,一听她开口,只觉身子都酥了半边:“这妖后说话拿腔拿调,当真甜腻得紧!”

只听巴达玛冷冷道:“劳你挂怀,早就不痛了。我来这里,是听人传出风声,说他将你贬为庶人,将要投入蛇神地窟,祭典先祖。看来是我错了,他不顾天下人反对将你抢了来,怎舍得动你一根指头?”说到后几句,已是压抑不住的嫉恨之意。

禾媚楚楚咬住下唇,垂泪道:“大王对我很好,要甚么都给我,连王后的位子也要送来给我。可是要我说啊,还是跟你在一起时最快活。你送我那支酒罂花的簪子,我天天都戴着,一天也没有中断过。”轻轻侧过云髻来,果然簪着一枚罂蕊艳丽的红玉簪。

巴达玛见了这簪子,似也想到了当日与她新婚燕尔的时光,哼了一声,声音却缓和下来:“那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跟不跟我走?”

禾媚楚楚粉唇一动,还未开口,另一侧脚步纷沓,刀枪撞响,大叔般的声音已威严响起:“她当然不能跟你走!”

必王子心中一跳,只一转念:“捉奸的来了!”还未来得及见证这场宫闱艳史,只觉脚下一阵松动,地底隆隆,踏足之地竟成了一块踏板,将他身边十余人连人带马翻了下去。屈方宁见机最快,立即向上抛出一卷绳索,钩住地板边沿。只听一声娇笑,燕飞羽出现在眼前,摘下头盔,露出一头如云秀发,向屈方宁做个鬼脸,一刀隔断绳索,目送众人消失在地下。

第75章 罗浮

屈方宁只觉手上一松,全身向下直坠。百忙中对燕飞羽做了个口型,“莫离”二字刚刚出口,翻板已经轰然盖上,眼前只余一线光尘。这一下终于无计可施,只能直挺挺地跌落下去。霎眼之间背心落地,只觉泥絮松软,蛛灰一蓬,呛得涕泪齐下,身上却未受伤。一时颇感诧异:“这地洞这样浅法,如何困得住人?”只听乌熊在不远处叫道:“老大,你怎么样?哎唷我操,谁摸老子屁股!”必王子咬牙切齿的声音怒喝道:“闭嘴!”声音中饱含痛楚,显然受伤不轻。过去一看,只见他左腿不自然地撇着,不知折了还是崴了。屈方宁跪在他身边,刚将他一条腿轻轻搬起,将膝盖正了正,必王子已经疼痛难忍,劈头骂道:“轻点!你他妈的会不会?”胡雅克看不过眼,示意让他接手。他善于庖丁,对骨骼脉络了如指掌,一摸之下,便知端倪,恭敬道:“想是伤了筋骨,容小的替您接续。殿下,得罪了。”一双手高低飞舞,捶打揉捏,劲力十足。必王子哀嚎连天,差点没痛死过去。片刻胡雅克凑身过来,悄声嘲道:“不过崴了一崴,叫得杀猪一般!”屈方宁摇头一笑,转头清点人数。那翻板不过一丈见方,因而俘获之人也不甚多。春日营护卫总共落下十一人,并追风与五六匹健马。必王子四名贴身侍卫也追随跃下,此时早已护卫在王子身边。他那匹大宛坐骑素日趾高气扬,此刻便对追风嘶鸣一声。追风右后蹄受了轻伤,见状也昂起头来,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响鼻。胡雅克忙替追风包裹伤处,手法轻柔,比方才判若两人。

亭名此刻却已跃上石壁,敲打攀援,动鼻四嗅。只见他伸出猿猴也似的手臂,在地洞石壁上一摸,先“咦”了一声;随即掏出一卷特制的带爪绳索,一抛一拽,顺势而上,整个身体如蝙蝠倒垂,悬在空中晃了几晃。这地洞形状奇诡,乃是一个大漏斗倒过来的模样,石壁青苔就在人头顶上,几乎能擦着鼻子。亭名素以驯马闻名,随形化力的功夫出神入化,在这石壁上攀爬起来,却是寸步难行。再动得一动,脚底打滑,往地下直掼下来。好在身手伶俐,一个下腰打挺,稳稳落地。即奏报道:“队长,属下无能,爬不上这鬼地方。”

屈方宁伸手在头顶一抹,只摸到厚厚一层苔藓,阴湿浓稠,滑腻腻的好似鼻涕一般。莫说石壁高斜,无处借力,就是生在平地上,踩起来也不容易。安抚几句,取出火折子,照看四周。见尘灰凌乱,脚步纷杂,地上散落着新鲜的碎肉糠米等物;空气虽然霉臭难言,却隐隐有流动之意,显然平日有人进来。当下拔了一根头发放在眼前,循风而行,果然发现一扇一人多高的石门,门栓打开,一半虚掩着。往外一推,只觉一阵湿冷的水气掺杂着刺鼻腥臭迎面扑来,似是腐肉变质多日,又似便溺沉垢陈年。众人掩鼻不迭,几个捱不住的已经干呕起来。

屈方宁放眼一望,见面前白雾森森,伸手不见五指,比方才那个地洞更阴黑十倍。他一手掩鼻,一手戴上黒木弩,极力抬起火折,向前照去。只觉脚下黏湿,似在河边;面前流水潺潺,想来是地下河流之属。水中有轻微破水扑动之声,心中还喜了一喜:“既有鱼,想必是条活水。”只是道路不明,难以前行。旋将火折绑在箭头,按下弩箭机关。一点火光破空而去,如流星短暂划破黑暗。微光之下,只见所处地室无限开阔,尊称一声地宫也不为过;眼前黑水隐隐,将众人立足之地完全围困,似是一个深潭。潭面宽广,足有三四丈以上。潭水中漂满碎骨、肉屑,潭边积满黑色浮沫,臭气逼人。火光过处,只见十来头嶙峋怪兽同时从潭水中冒出,身长足有一丈,一身粗砺黑甲,牙齿森白如锯,两只血红的眼珠直直盯着岸边众人,凶光慑人。

刹那间,人人瞪大了眼睛,心想:“这是甚么东西?”

忽听当的一声,一名黄皮骨瘦的春日营士兵手中瓷盒掉了下来,浑身哆嗦着向后退去:“鳄……鳄鱼!”

乌熊连忙一伸脚绊住他:“甚么鱼?能吃不?”

那士兵名唤都仁,素日以博闻强记著称,当日曾一眼识破柳狐白鲨皮水靠。此刻却几乎已经吓破了胆,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吃、它什么肉都吃……人也吃!”

乌熊哈的一笑,狠狠喷出一口唾沫:“吃老子?老子先吃了它!”唰啦一声拔出腰刀,向潭中群鳄示威般挥舞了几下。一头巨鳄恰好来到潭边,懒洋洋打个哈欠,露出一张半人多高的血盆大口来。乌熊骇了一跳,嘴硬叫道:“你来,老子不怕你!”实则已经向后缩了一大步,准备随时逃入石门之后了。屈方宁一脚将他踹开,寻问鳄鱼习性。听说凶猛异常,无肉不欢,牛羊、獐鹿乃至熊罴、犀象,皆能在转眼之间撕碎。心想:“看来燕飞羽是要把咱们留在这儿喂鳄鱼了。”即率众返回,掩上石门。必王子得知潭中有鳄,脸色更是难看之极。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只觉饥肠辘辘,饿得两眼冒火。门外群鳄也渐渐躁动不安,水声乱拍不休。乌熊饥火难捱,噌地站起,掏刀道:“我去宰头鳄鱼来!”屈方宁躁道:“少给老子生事!”乌熊只得坐下,咕哝道:“鳄鱼杀不得,那就只好吃马了!”说到吃字,忍不住吞了口馋涎,眼睛向必王子那边一瞥,压低声音道:“不然,干脆吃点人肉算了?”

屈方宁不耐烦理他,自己闭目养神,以免消耗体力。心中琢磨:“燕飞羽巴巴地找了这么个神仙圣地,多半舍不得饿死咱们。”再捱一二个时辰,果然翻板旁微微一动,一道碗口粗细的光柱随之射下,似是头顶一个铁盖被人揭开了。屈方宁立即跳了起来,连声叫道:“喂,喂!”头顶那人不言不语,径自将一团东西投了进来。就光一看,却是一包血淋淋的肉块,不知是什么动物身上的。肉块投在地上散开,人人只闻见一股腐臭,显然是早就坏了的。乌熊叫道:“你站住!肉都臭了,叫人怎么吃?”那人更不答话,将手一撒,丢下几张又干又硬的馕饼来,有两个边上还长了绿霉。最后啪的一声,扔下一个干瘪瘪的皮袋。袋中装了少许清水,分到每个人头上,只够勉强润喉而已。扔罢,盖上铁盖,一径去了。屈方宁几人叫得喉干舌苦,何尝有人理会?

众人无奈,只得蹲在地下,瓜分这嗟来之食。听鳄鱼纷纷出水,扑腾声愈来愈大,心中均自惴惴。乌熊啃了几口饼,瞟了几眼地下腐肉,忽道:“老大,他是叫咱们……喂鳄鱼?”

屈方宁顺着瞧去,颔首道:“有理。试试!”将腐肉包了一包,向石门外走去。只听牙关扑簌,都仁整个身子缩入地洞一隅,恐惧道:“我不去!我不去!”

屈方宁安慰道:“放心,不是拿你去喂。你这么轻飘飘的,够人吃几口?要喂也要挑身强体壮、筋肉有嚼头的。”乌熊忙道:“我矮!”屈方宁怪道:“矮怕什么?说不定人家就喜欢小巧的,一口一个,跟吃团子似的,正好合适。”说笑间已到潭边,只闻牙齿刮擦之声,黑暗中听来极为瘆人。他一向胆子比天大,此时心里也有些发毛。提了一兜腐肉,抡圆手臂,尽力向潭中心投去。

群鳄闻见腐肉气味,早就蠢蠢欲动,急不可耐。抛物线下落处,一条身形巨大的雄鳄纵跃出水面,拍起黑浪一大朵,血盆大口蓦然张开,连牙齿之间连绵的涎水都清晰可见。尚未叼得进口,一头身形较小、尾巴粗短的鳄鱼一跃而起,在那条大雄鳄肚皮上一撞,头上一支畸形独角深深插入雄鳄肚腹,绞出一个血洞。雄鳄肚皮负伤,血浮潭水,仍悍勇绝伦,一口吞掉腐肉,转头死死咬住短尾鳄脖颈,搅得水花哗哗。其他鳄鱼亦不甘落后,抢夺肉块,追咬不休。两头自相残杀的鳄鱼已气息奄奄,须臾也成为同伴口中美餐。

必王子在侍卫搀扶下观赏了这场群鳄争食,骇得全身打噤,一语不发地折回石门中去了。众人心中惊惧自不待言,连乌熊都不敢再说大话,默默退了回去。

屈方宁见群鳄凶猛,这才死了涉水逃亡的心。再到那人开盖之时,连忙高喊:“我有一个绝顶机密,要跟你们燕统领说。”那人不理不睬,置若罔闻。如此十余次,地洞中不辨日夜,想来已是七八日后。按盟军本来谋划,早已踏破绿水林,攻占子午地宫多时。此时头顶却一片安详,殊无兵荒马乱之态,想来必王子自投罗网,盟军投鼠忌器,计划自然有变。一时想到:“大叔般擒获了千叶储君,真是天降横财,大吉大利。如不狮子大开口,狠狠敲一笔竹杠,如何对得起这笔意外之喜?草包王子这一笔赎金,那可不便宜。”旋即想到:千叶如与扎伊交涉人质,定然是派御剑天荒前来谈判。我龙必是他王兄之子,纵然心中千般不愿,也不得不割地退兵。倘若单单拿住了自己,那就分文不值了。一念及此,心口仍是一阵刺痛,只能苦笑一声。不一时又生一计,故作惊慌失措状,叫道:“不好了,王子殿下要死了!”料想人质有难,对方不敢不理。乌熊等十分兴奋,大呼大叫,捏造了许多莫须有的病症,明目张胆地诅咒王子生疮流脓。必王子气得七窍冒烟,却也无可奈何。谁知无论如何夸张病情,始终无人肯垂怜看上一眼。

一番虚张声势,见扎伊守军无动于衷,只得罢了。地底阴寒,众人身上火刀火折渐渐濡湿,说甚么也打不着了。只是在地下呆得久了,多少有了些暗中视物的本领,倒也不至磕绊。屈方宁与亭名搓了一条长索,装嵌铁钩,以备不时之需。这一日食物清水还未送来,忽听头顶隐隐传来礼乐之声。屈方宁心中一动,忙将耳朵紧紧贴住石壁,只听见军靴踏过地面的闷响,不知何人经过。料想交涉在即,马上就有卫兵前来押送人质。不意等了许久,竟然无人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