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亭郁笑了出来:“你怎么就记着骆驼?”仰望帐顶片刻,怅然道:“那天晚上咱们吃的烤羊肉,真香啊。”
屈方宁嗤道:“你自己不也只记得吃?”翻了个身,举着两个拼凑不起的零件瞎比一气:“你现在是十六军统帅之一,名气这么大,要甚么没有?偏记着一个羊肉!”
小亭郁替他换了个角度,将七零八散的铜匣复原如初,口中道:“我倒宁愿同那时一样,甚么也不会,每天跟你……们一起,在妺水河边无所事事,虚度时日。”
屈方宁也长长吐了口气,茫然道:“是啊。有时夜里独自醒来,想到过去,整个心腔空落落的,疼得发烫。只是人一辈子就那么多快活的日子,该忘的要忘。”
小亭郁不知他话中所指,只觉他口吻沧桑异常,胸口一阵悸痛,深深向他看去:“方宁,不管往后如何,我永远是你的朋友。”
屈方宁也侧头向他看来:“什么时候,再一起去骑骆驼吧?”
小亭郁盯着他乌黑的眼睛,声音也低低地仿佛耳语:“放心,咱们有再一起的时候。”
二人距离极近,目光交投间,小亭郁靠了过去,在他嘴唇边沿缓慢地亲了一下。
屈方宁睫毛微微一动,手落了下来,抱住了他脖颈。小亭郁与他对视一眼,第二次吻了上来,呼吸渐促,亲吻渐深,含着他两片嘴唇厮磨吸吮,舌尖也探了进来。
屈方宁身体浸淫情事已久,给他亲了几下,腰自然软了下来,低低嗯了一声。小亭郁的吻法与御剑全不一样,既非侵袭掠夺,也无过浓的情欲意味,带着些他与生俱来的温柔冷淡之意,当然也谈不上甚么高超技巧,一味顶入而已。他欲拒还迎地享受片刻,舌头缠了上去,跟小亭郁粗糙的吻法应和起来。小亭郁逐渐动情,连薄毯一起将他压住。屈方宁手肘一曲,将二人分开。小亭郁意犹未尽地抵着他鼻尖,又在他湿润的唇上亲了一口。屈方宁喘气笑道:“朋友之间,是该做这样的事么?”小亭郁贴着他低声道:“我怎么知道?横竖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屈方宁笑了出来,在他背上打了一掌:“一转身全赖我了,是吧?”小亭郁吸口冷气,也给了他一下:“熊巴掌,这么重!”这么一推搡,先前甜腻的氛围一扫而空。重新安枕许久,小亭郁才开口问道:“方宁,你与别的朋友,……也这样过?”
屈方宁一笑摇头,道:“我只同你这样。”
于是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把手臂贴在一处,听彼此的呼吸的降下去。
隔了一刻,屈方宁的声音在暗夜中响起,似乎还带了些未来得及平静的鼻息:“小将军,你跟女人,……做过没有?”
小亭郁低应了一声:“做过几次。”
屈方宁撞了撞他:“滋味不错罢?”
小亭郁道:“还好。”
屈方宁笑得很有点流里流气的样子,说:“肯定是快活得不行了。”
小亭郁说了声“没有”,也就不再辩解。
他的初夜对象是两名经验丰富的女孩子,为此母亲还流下了欢欣的眼泪。后来阿日斯兰送来了几名美丽的女奴,双方心知肚明地厮混了几日。他拉起薄毯,只觉心口仍在卜卜跳动。暗想:和女人全部的鱼水之欢加起来,似乎还及不上刚才这一个吻。
一念至此,抑不住地便想开口询问:其蓝那天夜里,方宁是真的甚么也不记得了吗?
如果当天都清醒着,且彼此记得,两人现在又会是如何?
他胸膛中一股热意流窜开去,低低叫了两声“方宁”,不见回应。转头一看,屈方宁鼻息平稳,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二人绝口不提昨夜之事,更无甚么香艳绮丽的后续。只是多少有些不自然,小亭郁自行忙碌,屈方宁则找个借口溜了出去。折到冶炼营一问,若苏厄今日却不在营中。信步下了狼曲山,见妺水旁卫兵林立,松柏般排成两列,铠甲光洁崭新。阿古拉、车唯之流聚集在半里之外,忠心为王子谈情说爱望风。河岸旁虽无彩旗绳索,俨然已经成了比祭司法坛更加不可侵犯的地方,闲杂人等无有敢上前走一走、看一看的。乌兰朵公主的马车就在这光辉威严的禁区内缓缓前行,必王子骑着高头大马傍车而行,满面春风,不时低下头去,与车中人轻声说话。每到曲拐之处、坑洼不平之所,御统军军长一声令下,卫兵齐刷刷上前,以身躯摆布出一条道路,供那几匹白毛银亮的马儿经行。
屈方宁见了这番做作,对这位远道而来的公主不禁颇为同情。河岸既不能靠近,他也乐得绕道,从另一方无人经过的堤岸顺流而下。择了处白沙地坐了,暗自寻思:“小亭郁昨天对我那般躁动,老子的咒语功不可没。不知他成婚之后,却又如何?”
这念头也只一转而过,当务之急还是找人接手刺杀一案。构思了半天人选,脑仁发疼,掬水洗了一把脸。水光平息处,只见一张娇俏的少女脸孔映在清澈的水面上,一双笑眼活泼灵动,眼角一枚小小黑痣俏皮之极,不是当日乌古斯集市遇到的绿衫少女,却又是谁?
他全没想到在此重遇,讶然转过身去,只见那少女侍立在一人身旁,向他顽皮一笑:“小军官,咱们又见面啦!”
第57章 雀屏
她身边那人身穿一袭银灰色丝袍,质地垂曳,越发勾勒得身形纤秀;头上戴着一个玫瑰花枝的金环,脸上虽然蒙了一层面纱,薄透得几可忽略不计。春风拂动之际,面纱也款款飘荡开来,露出面容一线。
屈方宁一瞥之下,霍然站了起来,脑子嗡嗡作响:“乌兰朵公主!她怎地到这里来了?”
那俏皮少女见他骇然望向远处马车,忙将二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千万别声张!我们是偷偷溜下来的。”又嫌弃地向必王子一撇嘴,道:“那个人,跟看守犯人似的,把人闷也闷死了!”
屈方宁心中一笑,旋即正色跪地,恭谨道:“属下当日不知公主身份,怠慢莫怪。”
乌兰朵公主垂下了头,只是默不作声。那俏皮少女在旁笑道:“啊呀,小军官你万万不要这样客气。那天真是谢谢你啦!我们公主回去一直惦记你呢!”
乌兰朵微露窘态,长而卷曲的睫毛微微一动,嗔道:“阿帕!”
阿帕对自家公主也没有甚么惧怕,格格笑着跳开几步,作势封住了自己的嘴,一双眼睛却笑得更厉害了。
屈方宁不解其意,应道:“都是属下分内之事,二位言重了。”
阿帕背着手踢着脚尖向后退去,口中笑道:“分不分内的,总之是欠你一个大人情。公主,你说是不是?”
乌兰朵仿佛要她不要再多嘴似的,轻轻瞪了她一眼,眼睛一点也不看到屈方宁这边来,依然是不置一语。
屈方宁也不知这侍女将公主与自己二人单独留下,蕴含了何等深意。他没跟女孩子打过什么交道,只得深深行了一礼,干巴巴地招呼道:“您好。”
乌兰朵也低低地回了一句:“……你好。”
说了这两个字,只见她衫子的一角逐渐增添了许多褶皱,再一细看,原来是她雪白纤细的手指,紧紧拧住了衣衫的一边。
屈方宁心中奇怪,暗想:“看来她很不愿意同我说话。难道是那天血流满地,吓坏了她?”有意放缓了语调,问道:“您的那盆牡丹花,现在还开么?”
乌兰朵似乎有些羞赧,轻轻道:“早就不开了!根……也坏掉了。”
屈方宁听她口吻娇嗔,微带惋惜,也随之敷衍了一句:“那真是可惜得很。”见她一头秀发编织得花团锦簇,其上重珠叠翠,缀有雪白雉羽数条,一看就知分量十足,难为她纤细的脖颈撑得起来。遂想:“当日她要是这么一副打扮,别人来扯她头发,仓促之间未必便扯得动。”忍住笑意,正色道:“乌古斯集市鱼龙混杂,您当日孤身出行,太过冒险了。如令宵小之徒冒犯了公主玉颜,属下只能割头谢罪了。”
乌兰朵面纱后的睫毛低垂,低声道:“我……没有去过。父王和哥哥……不许我随意出去。”
屈方宁心道:“那也怪不得你父兄着意保护,你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自然不便四处行走。”一瞬之间,想起了自己幼年藏在送柴的驴车里,颠簸得哇哇大哭才被人发现;家中老仆如何大惊失色,恭恭敬敬把小公子放在四面漏风的藤椅上,又一瘸一拐地从自家的菜园里摘了许多鲜嫩的白萝卜,进屋来进献给他的旧事。心头一酸,道:“……出行之时,让侍卫陪着您,也就是了。”
阿帕银铃般的笑声从河岸上传来:“小军官,你在教唆我们公主偷偷溜出去么?”
屈方宁立即道:“属下不敢。”见公主脸上依然无甚表情,颇感难以应付。
阿帕笑声不断,攀上开满素簪花的河岸,一面采着花儿,一面唱起歌来了。
乌兰朵在这熟悉的歌声里,终于是勇敢了一点,从身边一只彩绶锦袋里取出那枚黄金颅骨,向他送来:“这个,还你。”
虽然口中说是要还,手却拿得紧紧的。屈方宁察言观色,一笑拒道:“这也不值甚么。您要是不嫌弃,就留着玩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