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一阵杂驳混乱的呼吸响起,月光朗照之下,屈方宁十根手指已经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连手腕、小臂至肩肘,也痉挛不已。

回伯忙伸出残缺的四指,探他手背,只觉一片炙热,往上碰到的手指,却如坚冰般寒冷。

分筋错骨,火炼寒冰。勉强为之,生不若死。

他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不忍之色,伸出二指,本要打个手势。转念一想,却是开了口。

“疼么?”

声如金石交鸣,隐约带着些幽远的琴韵,因常年不开口,还残留少许沙哑。

“疼。”

屈方宁很快地回答。

“疼得脑子都空了。想死,想把甚么都撕烂。”

回伯叹息一声。

“残缺的掌法,只配我这残缺的人。命理不可违,我不信命,却害了你。”

“不。”

屈方宁将手巾摘下,宛如摘下了一张灰白的面具。

“是我自己要学的。你能教我,我不知多么感激。”

月光下,他一双眼睛疲惫之极,嘴角却露出笑容。

“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回伯默默接过汗湿的手巾。他实在已经不知如何开口。他突然惭愧地发现,这一同生活了七年的少年,实在比他想象的坚强得多。

身后却又换成那软软的嘻笑声。

“回伯,你要是心疼我,就给我捏捏腿,我膝盖都麻了。”

回伯露出个嫌脏的表情,手却牢牢抓住了他双腿,在一阵“轻些轻些!”的呼痛声中,按了许久。

片刻,冰火交杂之痛都能咬牙忍住的屈方宁,满脸眼泪鼻涕,瘫倒在地。

“回、回伯,你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当……当真多得很……”

回伯咧嘴一笑,端水起身,招了招手,示意他快点进去。

口中却极轻地吐出一句:

“御剑天荒目光如炬,你凡事但凭自然,万万不可作伪……凭你如今小小伎俩,一招也瞒他不过。”

屈方宁泪水朦胧的眼睛,一瞬也恢复了清明。

他坐起身,以一种细如蚊蚋,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恭谨无比地答道:“是,谢先生。”

其蓝的夏天,又与别处不同。

北草原妺、离、习、亡水四支,因天气地理,风光各异。离水是四水中最丰美一支,水路纵横,沼泽满地,鹰飞鱼跃,四时不绝。

游牧民族依赖水草,犹似草木依赖太阳。北方自古烽火鏖战,无非为此。其蓝南接千叶,东邻繁朔,既无高山峻岭之阻,又无深沟重堑之隔,宛如一只徜徉于狼群中的肥美羔羊。

但千百年间,其蓝稳坐东南,虽不能说寸土不失,却也可称独善其身。

这不可思议的景况,只因其蓝有一座得天独厚的天然屏障。

璇玑洲。

璇玑洲有二。其中大璇玑洲黑泥覆没,蒿草密布;小璇玑洲水道星罗,险状环生。交织水道,以千万条计,莫说外人看了要头晕,就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常有迷路的。

然而最可怕之处还不在此。

大小璇玑洲,会“变”。

并非风云异色,天降流火;也不是水漫泥沼,地沉深渊。

只有征伐过其蓝的战士,才懂得这种变化的可怖。

晨起时,由东至西南一条笔直无虞的道路,傍晚落灶一看,太阳居然到了正前方;夜宿前,两只脚明明朝北放得好好的,半夜望见北斗枢星,却在左侧。

凡此七八变,舆图换稿,再也找不见来时的路。

还有些机灵的,立刻高举和旗,其蓝不但准允,还会格外开恩地派出使者,替这队迷路的士兵带路,妥妥当当地将之送出离水。

如有抵死不愿认输,怀抱一丝侥幸,想要硬闯入关的,最后无一例外,皆葬身水泽泥涂之中,尸骨喂饱了蚊蝇。

扎伊的白石迷宫,如蚁窟,如蝎穴,如心思百转的妇人,令人迷乱心悸。

其蓝的大小璇玑洲,更似一对双生姊妹,有灵魂、性命,替其蓝子民,日夜褓抱这一片栖息之地。

小亭郁随的尔敦将军进入其蓝境内时,所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沿离水西岸十里,棚盖遍布,人声如沸,几队牛马驮着大车面粉,从鲜鱼摊、果蔬铺子、咸鱼店、首饰店、卖零嘴儿的挑子前吆喝而过,包得严严实实的西域商人,牵着骆驼,叮叮当当地走过市集。裙子里兜着大把花束的女孩儿,正逢人叫卖:“卖花呐,刚剪的花呐,露珠还没干呐!”

这般的繁华漂亮,小亭郁只在别人口中听过,自己是绝没有见过的。一时觉得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好看,完全看不过来了。

的尔敦早已见惯了,见他新奇地望着,不禁笑道:

“看老亭西成天关着你,都把你闷坏了!少年人就该多出来走动走动,一天呆在家里,心气也闷小了。”

小亭郁忙着看那骆驼吃人家的菜,的尔敦将军的话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只“嗯、嗯”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