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舌对这漆黑庄严的古城,只有三分亲切,倒有十二分畏惧。一见那帐顶飞舞的女葵旗帜,便想到帐门之后坐着何人,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头也低了下去。
但一见到帐内情形,她就猛然睁大了双眼,并完全忘掉了恐惧。
御剑将军坐在床沿,军靴上沾满血腥泥土,重铠未除,全身仿佛覆盖一层黑色寒霜。他膝盖上抱着一人,面色惨白,嘴唇乌紫,睫毛软弱地垂了下来,已经昏迷多时;眉角淡淡青筋浮起,显然昏睡之前还紧紧咬着齿根。
他身上披了一件漆黑宽大的军服,两条腿却打露在外,小腿上淤痕累累,左脚脚踝上满是黄色脓泡,脚背皮肤肿胀透明。右脚却是一道道伤口纵横,鲜血已经干涸,疤痕扭曲狰狞。
桑舌低低惊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
御剑将军一双疲惫至极的眼睛向二人一扫,落在绰尔济身上。帐中烛火摇曳,桑舌也无法得知他面具下是何神色,只隐约猜到床上那人的伤不止这一处,一颗心登时悬得更加紧了。
绰尔济反而镇定下来,取出一柄小小刮刀,并银镊子、止血药、纱布一起递到桑舌手里。自己坐在床沿,向御剑将军微微一点头,示意他已经准备好了。
御剑将军迟疑了一下,缓缓将那件军服下摆揭开。一件奇异的黑纱羽衣随着他动作滑落床沿,又被一根极细的银线挽起。银线末端,却握在他覆盖着铜指套的手里。
遮盖完全揭开的一瞬间,老药师整个人都似僵直,双肩颤抖,胸口急速起伏,似乎在强抑震惊愤怒。
桑舌的心也被一只手紧紧捏住,想要转头看一眼,绰尔济却挪过身子,挡住了她的视线。
只听他苍老颤抖的声音开口问道:“……跟这根线……是连在一处的?”
御剑将军的回答也微带嘶哑:“嗯。你看看……里面是否还有机关。”
老药师伸出鹰皮般粗黑的手,细心地检查那银线下的伤处。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屈方宁却痛得眉心紧蹙,脚也蜷缩了起来。
御剑将军看着绰尔济神色,问道:“如何?”
绰尔济头也不抬道:“小老儿取得。”
御剑将军眉心展开,道:“那我回避一下。”便欲起身。
绰尔济止道:“您在这里看着罢。”
他的声音很生硬,甚至有些无礼。桑舌从没听过爷爷这样对人说话,何况面前这人还是草原上最令人心惊胆寒的战神将军?
幸而御剑不以为意,只淡淡看了爷爷一眼,复坐回床沿,替膝上的人摆正了姿势。
爷爷一语不发,戴起一双洁白的手套,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铁盒,盒中放着大小不一的银耳勺、铜夹子、镊钩儿、金针……
这些东西她没有见过,也不知是要用来做甚么。她只能跪在床边,死死咬着嘴唇,用自己最轻柔的手法,替他钳出伤口中细碎的瓷片。
器具抛回铁盒声音十分清脆,老药师的汗水却越流越多,渐渐连背心也汗湿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他喘息着低声道:“……这最后一拔,他怕是受不住。”
御剑将军喉头滚动一下,才道:“我按着他。”
老药师一咬牙关,似是下定决心般,手往下一沉,继而重重向后一拽。
刹那间,屈方宁整个身躯向上高高弹起,喉间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叫声。若不是御剑将军将他紧紧按在怀里,只怕会痛死在当场也未可知。
绰尔济一时拿捏不住,镊子斜斜一甩,将拽出之物远远抛了出去。
桑舌藉着烛光看去,只见一串细米碎珠般的红麝串染满清血,约莫三四寸长,十余颗珠子串得笔直,末端拖着一根断裂的银线,正狰狞地滚落在地。
她脑子里一片轰响,竭力稳定心神,握起一团浸了酒的棉花,不断擦拭他脚上的血痕。
但那珠子就像烛光下的黑影一般,狞笑着扼住了她的心。于是包裹在他脚上的纱布,除了消肿、止血的药粉之外,又浸透了她的眼泪。
临走,御剑将军起身送行。爷爷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在门口驻足道:“将军,小老儿有一句话,今天不说也得说了。他是您的战士,不是牛羊猫狗!您让他遭受这等屈辱,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桑舌听爷爷出言如此大胆,吓得一颗心砰砰乱跳,收拾药具的手也颤抖起来。
御剑将军双唇紧闭,目光却一如往常,看来也不是个要勃然大怒的模样。
他仰头望向帐外星空,不知是在回答爷爷的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正因为他是我的战士。这不是屈辱,是他的荣光。”
爷爷沉默不语,似在思索他话中含义。桑舌抱紧了药箱,在他们身后默默地想:“他走的时候活蹦乱跳,回来的时候却成了……这般模样。这样的荣光,那有甚么稀罕?”
但这些话她是不能出口的。最后爷爷只轻轻叹了口气,向御剑将军请罪告辞。祖孙二人就这样乘着星光,带着忧伤,走向妺水旁静静的药帐。
翌日,追风千人斩屈队长奉命出使繁朔、潜藏敌国中枢六十天,终于一举斩杀京王、令千叶再添一臂助的传言,跟长了六只翅膀的鸟儿一样,传得整个千叶都知道了。一时间,屈队长如何英气逼人、于千弓万弩之间来到左京王所在高台,如何五指探出、生夺其心,旁人又是如何目瞪口呆、几乎骇掉了一半性命,种种传闻甚嚣尘上,传得异彩纷呈。无论找到哪一位鬼军士兵来问,都能听到一些细微的不同,仿佛他当时不但就在那照水台下,而且占据的位置是最好的,看得也是最清楚的。别人说的不足以信,他说的才是最可信的。
别人又怎么分得清真伪,听着只觉得新奇,觉得好,转头喝一点烈酒,同叔伯兄弟一说,又添了一些崇拜与想象。到了故事的主角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长了三个脑袋,九条臂膀,不但把铜筋铁骨、披坚执锐的京王掏空了千百次,连台下的侍卫、弩兵,也徒手撕裂了许多。
巫木旗听了这些不尽不实的言语,不禁十分欢喜,立志要采风集册,回去学给主人公听一听,也好解他终日卧床之寂寞。
但他的美意没有得到心领,因为寝帐中的人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送我下去。”
巫木旗刚给他叠了一个果脯酥糖的宝塔,如何肯就放他走,立刻拿出多年练就的牛皮功夫,凑着他嬉皮涎脸。
不意屈方宁一场昏迷过后居然性情大变,微微向旁一侧身,让开他的手,虚弱道:“巫侍卫长,我向您请求回营。”
这句话说得极其见外,一点往常的亲密也没有了。巫木旗瞪大了眼睛,感到万分委屈,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眼巴巴看着别人把他带了下去,心中可是大大的不好受。等御剑阵阅一毕,立即狂奔上去报告。
御剑正解开一边肩章银扣,闻言身形一顿,向那张空荡荡的大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道:“知道了。我去看看他。”
巫木旗这下就乐意了,忙吆喝着往春日营赶,还没到营栅附近,就已经操起他的破砂罐大嗓门,尽力吼了一句:“小锡尔,将军来看你啦!”
春日营阵阅未归,整个营地空无一人。老巫这一嗓子叫得响遏行云,四面皆是空谷回音。
帐门一掀,果然见屈方宁精神不济地侧卧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张乌七八糟的薄毡毯,脚上包着厚厚的纱布,裹得两个棒槌也似,其上又画着许多鬼脚、裸女,看起来真是可怜可爱得紧。
巫侍卫长一见心痒,就想上去一展技艺,妙绘丹青。
只听将军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伤好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