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完还回过头来,对他很客气地笑了一笑。
这一笑真比甚么恶魔鬼怪都瘆人,车唯当场就冒了一身白毛汗,恨不得化身法师,开坛收了这只妖孽。
片刻猩红肉块送到,兵士们倒还罢了,车唯从小锦衣玉食,脍不厌细,何能受得了这等刺激?勉强吃了两小片腿肉,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了。
屈方宁回手凿了车卞一爆栗:“拿出来。没见小将军吃不惯么?”
车卞嘟嘟囔囔,极不情愿地掏出一只小小皮袋,向车唯掷了过去。车唯拔开塞子,闻见一阵酒香,精神大振。佐以烈酒,总算又吞下了几块马肉。
车小将军再不懂事,毕竟知道这不是自己应得的,多少欠了点儿人情,也不好再恶语相向。逃至夜半,众人俱都十分倦怠,西凉军却一刻不停地向前推进。屈方宁在队列中来来回回,推醒欲睡之人,兼之测探前路,绕开追兵,忙得脚不点地。
秋蒐军一名士兵反复打量屈方宁,惑道:“属下随车将军前往鬼城时,也曾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屈队长。说话跟个小孩儿似的,举动都透着一团稚气,靠着御剑将军就睡着了。比之今日,实在……实在……”实在了两下,词穷了。
车唯又困又饿,靠人扶持才能走动,闻言勉强睁眼看了一眼,不屑道:“他当奴隶的,从小熬惯了。”
这名士兵恍然哦了一声,却又不信般摇了摇头:“屈队长看上去不像当过奴隶的人,气质……很……”眼见又词穷了,忙补了一句:“跟郭将军有点儿像。”
车唯最怕这个名字,赶紧瞪他一眼,要他快别说了。
突然之间,甲胄声响,战马嘶鸣,枝上干雪簌簌而落。西凉军惊惶四顾,藉着昏暗雪色,只见西边天边一条漫长黑线,正气势汹汹地向即云谷逼近。
屈方宁从队列前远远望去,目光落到那个张牙舞爪的贺字上,嘴角极轻地一动。
“……蠢货。”
坐山观虎斗,佐以战死者身上搜获的酒水熟肉,不失为一件美事。如果能再点起一堆牛粪火,再美美地睡上一觉,那就更好了。
风雪天的火光,总是能轻易牵动人心。连双方将领也喝停了激战正酣的六万将士,各自拢了一堆火,在黑烟四起的战场上喊起话了。
风声又大,隔得又远,实在很难听清他们在讨价还价什么。后来双方也学聪明了,盾兵、弓兵、弩兵之间,派遣了几名精明灵巧的使者,两两传话。使者快快地跑起来,更不知道他们议定得如何了。
往来十余次之后,屈方宁一直垂着的眼睛忽然睁了开来,脱口道:“果真?”
阿木尔还未打出手势,西凉使者高捧一叠城契,一路小跑过来,跪地道:“贺将军如不吝给予援手,鄙国愿从此归还河湟六州及屯外马场,以天为证,绝不食言。”
贺颖南头一次得尝如此胜果,憨憨的简直有些无措,忙在铠甲上擦了擦手汗,才装模作样地接过了那几张轻飘飘的羊皮纸。
此物落入手中,仿若千斤之重,又如烙铁滚烫。贺颖南手上铜指套铛铛颤抖,目含泪光,陡然立定转身,将城契高高举过头顶:“兄弟们!河湟六州,回家了!”
三万荆湖军短暂静默。刹那之间,欢呼声响彻云天。
车唯嗤之以鼻:“这南人就是下作,自己的东西拿回去了,有什么好高兴的?”
看屈方宁时,却见他低了低头,轻轻推了一下遮住眼帘的面具。
西凉使者赔笑道:“如此,则望贺将军信守然诺,襄助鄙国共度难关……”
话音未落,一道声嘶力竭的战报骤然响起:
“报!东面三十里外发现千叶大军!”
李达儿双眼蒙着带血纱布,从御驾上探出半身,惊颤道:“来得这般快?”
“报!敌人八万兵马正全速向此进发!”
西凉士兵神情决然,准备背水一战。
李达儿面色如丧,重重跌坐在马车上,喃喃道:“我李氏王朝屹立西面四百年,今日竟亡于我手……”肌肉猛地一颤,摸索着抓住身边两名皇子的手,嘶声道:“你们与母后随南军前往河湟暂避,忘了自己的皇子身份,安安乐乐地过一辈子,切勿再兴复国之念。贺将军,寡人百年之后,你可否答允我照顾他们母子平安?”
他双目失明,找不准贺颖南所在之处,只是茫然张着嘴四顾。两名皇子中小的那名才十来岁,哭得不成模样,皇后也在旁默默垂泪。贺颖南眼眶一热,情不自禁地冲口而出:“好,我答允你!”
只听一个森严低沉的声音遥遥道:“亡国之君临阵托孤,何等凄艳动人。红哥,你千里迢迢赶来,也算赶上了一场好戏。”
车唯全身一震,战战兢兢地回头望去,但见黑涌涌一片大军呈扇形向这边包抄过来,一身黑色重铠的御剑天荒立马大麾之下。他身旁那名大腹便便的将领,不是车宝赤却是谁?
他爹闻言只扇了扇手,烦道:“找不到我那小孽畜,没心思看他们哭哭啼啼。”举目四顾,大吼道:“车唯!快出来!爹来接你啦!”
车唯平日浪荡无行,颇为父亲不喜。此刻听见父亲担心自己,不惜跋涉千里前来,鼻子不禁一酸。
御剑不置可否,复向贺颖南道:“贺将军这一着以退为进,不知是哪位高人的手笔?”
贺颖南总觉得这个话不对味,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一名机智的亲兵忙道:“他说你有勇无谋,想不出这么高明的主意。将军,快诳他一诳!”
贺颖南醒悟过来,长笑一声,道:“好教你知晓,本将军麾下新添了一位足智多谋的军……师,人称……小孔明的便是。有此一人,光复汉唐故地,指日可待。此人便是……屈方宁!”
末尾这几个字,语气乍然一变,已是咬牙切齿。
只见荆湖军后方一阵骚乱,一匹四蹄如飞的白马载着一名白裘少年飞驰而来,宛似一道白色流星划过天幕。
车宝赤讶道:“你……你儿子怎地到了那边?”
御剑漠然道:“不是他。”传令:“弓箭手,准备。”
荆湖军、西凉军对屈方宁皆是又恨又惧,此刻同心同德,摒弃前嫌,一并包围了上去。
李达儿亦在护卫簇拥下将妻儿送至南军阵前,拥泣告别。
白马奔驰极快,刹那间已到近前。眼见就要进入射程,忽而四蹄一扬,从外围盾兵头顶凌空飞过!与此同时,马背上之人也糅身跃出。
数百士兵同时挥枪举矛,欲使之成为一只马蜂窝。但此人骑术委实精妙到了极处,在空中抛起一道拱形弧线,炮弹般落入雪地,连滚了十几滚,恰好藏入一匹矮马肚腹之下。
贺颖南自拒马城一役,对这个宿敌多少有了几分难以言喻之感,忙拨转马头来细看,口中道:“先别杀!”
却听身后一身低笑,接着便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父王!”
贺颖南骇然回身,只见李达儿一个无头尸身直挺挺站在雪地之中,随即缓缓倒了下去。
阵中一名身着鬼军军服的少年高高跃起,单手拎着一个人头,双足伶俐地在两名西凉军肩上一点,倒跃翻上白马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