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待他百年以后,今日之事,只怕会成为他一生中最大的污点,于大人几乎都能想象得到史官刀笔,会如何用春秋笔法,明褒暗贬地评价着他一生的功过,事到如今,似乎这‘要留清白在人间’的平生志愿,业已离他远去。可于大人却并没有玉石俱焚、粉身碎骨来留这份清白的意思。

这条路,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无法回头了,当日在德胜门前,他已经做出选择,现在再来抗议,未免过分矫情。纵有种种恶名,也都是自己酿出的苦果,又有什么不敢面对的?

“静观其变就是了。”于大人低沉地说,“就算是李原德,难道还能站出来说那位是真货?就算他今日已经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他伸出手,慢慢地将两个窗扇往里拉拢,长窗发出‘碰’地一声,严严实实地关到了一起,刚才还呼啸着往里刮的北风,顿时全被拦在了外头。

周先生将炉火拨亮,不过一小会,屋内就暖和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

第297章 先皇

今年冬天特别冷,还没到隆冬,就接连下了几场大雪,从京城往大同的官道都冻得硬实了,倒是要比之前更好走得多这条路在去年瓦剌入寇时被破坏得相当严重,垮塌崩裂的地方很多,虽然朝廷投入不少精力修复,但依然有不少地段坑坑洼洼的,在春夏两季一遇到雨天便是满地黄汤,几乎根本就没法走。

虽然是冬日,但官道上还不算太冷清,时不时依然能看见人影,驿站里也歇满了车马除了去年打得最凶的时候以外,来往大同一带的商队,所携带的物资计算起来,总是比大同人口所需要的更多,说白了,虽然国朝禁绝和瓦剌的贸易,只允许‘朝贡回赐’,但瓦剌那么多人摆在那里,要吃要喝,对瓷器、茶叶的需求更是非常现实的,去年打了一场,算来是两年没有朝贡贸易了,丝绸什么的,算是奢侈品,瓦剌人可以不要,但茶不能不喝,吃饭用的碗盘,也都是汉人烧造得好。也先一直带人袭击大同、宣府,倒也不仅仅是因为闲得慌,他是有现实的物资需求的,买不到,那就只能抢喽。

有需求就有市场,边疆守将,很少有不走私贸易的,只要不夹带犯禁的物品,厂卫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阻人财路,甚至都不会往京城回报……毕竟,厂卫也是朝廷衙门,终究是一个圈子里的,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可今日,锦衣卫大同千户所的包大人却是后悔了自己当时的一念之仁,打从早上上路出了大同开始,他就开始提心吊胆,如今天色入暮,一行人也近了驿站这一带地势平坦,远远地就能看到从京城往大同方向来的商队,陆续往驿站入住。这每是过来一拨人,包大人的心就是狠狠地颤一颤:只盼着前头车里的那一位,不要注意到这商队数量的猫腻。

锦衣卫在全国也就是十四个千户所,这锦衣卫千户更是正五品的高官,尤其是大同千户所千户,和京里那些外戚头上带的千户衔又是不同,可说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实权千户了,对内对外权力都不小,就是在大同镇守太监、大同守将跟前,包大人都可以直起腰杆说话,可现在他在前头马车里坐的那两人跟前,却还是毕恭毕敬,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他离开了自己的驻地,这么巴巴地在马车里一歪一倒地往京城颠簸,也就是因为那人随口的一句吩咐。你跟着走,路上也有个照应。

包大人就跟着来了,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就连在路上都是尽力缩在自己的车厢里,绝不敢和前头那两位有什么多余的接触。

从大同顺着长城,走上几天就能到达居庸关,不过现在瓦剌时常犯边,这条路并不太平,商队一般都走内线,一天一程路,从一个驿站到下一个驿站,所有人都得这么走,这一行人即使身份特殊,却也不能例外,他们虽然是往京城方向前行,但却并不是采取惯常最快捷的广灵、蔚州路线这条路一般用来运送军资,是遇不到多少商队的,反而是和商队们走的一条路,出大同两天来,已经遇到了不下十拨商队同宿一个驿站,就是傻子应该也知道有不对了,今日更是还没入住王家庄驿,就已经遇到了五六拨人,包大人心里可不是和吊了十五桶水似的,毕竟,他和这位背景深厚、深得圣眷的公公可没有多少交情,虽说平时也少不得孝敬打点,但这点功夫,顶多换来些面子情,真是惹怒了他,自己被一撸到底,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好在,这几日他只怕也没闲心操心这个吧,包大人现在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和走私商队比,那位公公的心气,一道进去歇下吧。

这几日众人都是分别在房中用饭,并无一般同行者之间共用晚饭的惯例,除了上车下车前的对话以外,没有什么接触,包大人听了厂公吩咐,也是如蒙大赦,他一摆手,厂公请!

厂公却不动身,而是转而对那人说了声,您请。

包大人忍不住就偷眼看了看那人这一眼看去,不由得就在心中又是叹了口气。

把这人接回国的全程,他都是在一旁见证的,瓦剌人一文钱也没要,还倒填了些战利品把他送回来,只怕是心中有气,虽然没让他光着走回国朝国境内,但待遇也绝对说不上好,刚过来的时候,瘦得脸上的肉都干了,走起路来颠颠倒倒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经过这十数日的休息,他看来倒是健康多了,脸上也有了些红润的影子,只是神色木然,仿佛魂儿还丢在瓦剌那,自打回来以后,包大人就没听他说过一个字。

虽然长相还是一样,但说实在的,和从前的他相比,早已经是判若两人了啊……

对厂公的话,那人也就只是点了点头,便戴上了一顶斗笠,自觉压低斗笠边沿,跟在厂公身后,静悄悄地进了驿站。包大人待他们走了,方才是深深吐出一口气,这才抬起虚软的脚,跨过了门槛。

回房用了饭,热水洗漱过了,出门在外,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驿站,也没什么好娱乐的,包大人唤了个亲兵来捏了捏肩膀,便预备要睡下了,只是他躺倒以后又发现了一个问题这王家庄驿估计来往官员不多,修葺得也是漫不经心的,他这间屋子和隔邻房间的板壁上居然有个不小的窟窿眼,而且在他这一面是无遮无拦,也就是在另一侧挂了一幅画,挡了一下光而已,可那边屋子的声音却是毫无遮拦地就能透过板壁传进来。

包大人素来浅眠,这窟窿又十分不巧,正位于床边,他的屋子静下来以后,隔壁邻人走动喝水的声音都是声声入耳,欲要呵斥,话没出口又想起来一般来说,他和厂公的屋子都是夹着那人的房间,刚才进屋时他看到厂公进的是走廊最里头的稍间,这样算来,隔邻屋子里,岂不就是……

包大人没话说了:熬着吧,反正明天也能在马车上补眠。

不过,隔邻那边也就是喝了几口水,又走动着估计是脱衣、洗漱什么的,不一会也就安静了下来,包大人闭着眼默念了几段心经,慢慢地昏沉了过去,连睡都是不敢睡实了,免得这万一要是打起了呼噜,惊扰了那位的休息,他可就是该当死罪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一点头,忽地从梦中转醒,一时茫茫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等那边屋子传进了人声,这才回过神来应该就是这不寻常的动静,让他兴出了警觉。

……真是要动手了?这声音有些陌生,包大人死异乡的凄凉结局,依然是让所有心中还顾念正统的大臣,由衷地感慨叹息,蔚州知府又何能例外?

包大人擦着冷汗,病魔无眼、病魔无眼啊……您是不知道,在瓦剌那一年,那一位也是受尽了苦楚……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字数多呀~

第298章 放心

按法理来说,这人现在也就是个待罪的汉奸而已而且还是同时犯了领军喊门和冒充先皇这两重大罪,够株连二十多族的了,消息即使很快被送到了北京,朝廷也不可能对其做出什么特殊的反应。无非是不少心中还念着正统的大臣,暗自嗟叹罢了,如今这局势,还有谁敢多说什么?别看在许多事上,大臣们都敢和皇帝吹胡子瞪眼睛,但在那人已经病死,余下两个皇子又极为幼小的情况下,这个话题,根本不会有人去碰触的。

包时雨的奏章也递上来了。皇帝到清宁宫请安的时候,也说起了此事。听说是在驿站受寒发了高烧,病势一下就沉重起来,从蔚州飞马请了大夫,也是无济于事,在去蔚州的路上就高烧去了。

韩女史在旁也是叹了口气,听说在塞外没少吃苦,想是底子已经淘空了,只是还苦苦支撑,一回到故土,放松下来,那便再顶不住了。

其实,这件事既然发生在国朝境内,那是意外也都会变得不是意外,只要是兄终弟及,斧声烛影的故事就从来也不曾少过。就算表面功夫做得再好,也免不得有人猜疑的。什么塞外苦之类的,不过借口。徐循对这些门面话,听听可以,要她也说得高兴,却是不愿做,她含笑听着皇帝和韩女史一搭一唱,也是不着痕迹地仔细观察着自己的这个养子。

继位登基,已经有一年多了,皇帝眉眼间的青涩和无措渐渐褪去,他看来已经越来越像是个皇帝了一个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他已经学会有所保留,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这件事里,皇帝的角色的确也很单纯,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都没问,只是默默地顺从了徐循的安排。对外做出的姿态,像是个略为软弱的孝子,无法违逆养母的安排在孝道的装点下,很多过失都有了争辩的余地。即使是将来在史书里,这件事也要算到徐循头上,顶多说句‘上不能言’。

徐循也恰恰是需要他这样的态度,她甚至希望皇帝真心就觉得这件事是她迫着去做,他自己本来不想。虽然如果没察觉到他对先帝隐隐的猜忌和抗拒,她也不会这么做,但皇帝今年才几岁?和先帝又毕竟是亲兄弟,若是背负了这么个‘有意弑兄’的担子,只怕是连他自己都难以原谅自己。既然如此,不如就自欺欺人了,反正母亲犯错,做儿子的本来也不能说什么,这样大家各得其所,岂不是好?

虽然言说起那位死讯时,眉宇间的确有些伤感,但徐循对皇帝何等熟悉?从他放松的肩膀,挺直的脊背来看,这个死讯,固然是让他悲痛,但更多的可能还是轻松。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做皇帝的泰半都是如此,亲情固然重要,但和皇位比,却又是轻如鸿毛了。

等头七过了以后,她说,也可以给先帝上谥号、封坟了吧。

是,皇帝道,今日已经有人上奏章言说此事了。

心向正统的人肯定是有的,但投机者也一样多,皇帝身边,什么时候都不会缺了肯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人。这不是,才递了个话头出来,就有人抢着往下接了。要知道先帝的衣冠冢已经建好很久了,只是一直都没有举行大葬礼,皇帝不提,朝中也没人催促,大家都是在等个契机现在,自然就是最好的契机了。

你那两个侄子,也该定下王爵了。徐循又提醒道,不过……可不要封在山东。

这个玩笑开得有点恶劣了,皇帝有点忍不住要笑,又觉不妥,表情一时有些纠结,孩儿知道了,娘请放心。

我是放心得多了。徐循点了点头,又平平淡淡地提点道,定谥号时,不要太过苛刻了,当然,也无需过分美誉,反正平实为上吧。

人都杀了,要是谥号还给谥个隐、刺这样的恶谥,难免会让人议论皇帝过于刻薄寡恩。定个还不错的谥号,再风光大葬,善待子嗣,又暗示一些心腹引导一下舆论,为皇帝歌功颂德的声音也会多起来。如果把害死先皇的责任推到太后头上,皇帝本人顿时就更纯白得如白莲花一般了也别小看这样的形象塑造,虽然大有自欺欺人的嫌疑,但没有这个名声,连皇帝办事都会受到影响。毕竟因为得位特殊,皇帝天然的权威不重,他本人名声好,六部大臣桀骜不驯、私下互相串联的情况就会少一些,如此一来,君臣关系也不至于太过针锋相对,不然,若是有个稍微强势的大臣作为领导,要架空皇帝也不是说笑的事情。徐循当年问政的时候,哪还不知道要架空一个半外行有多容易?除非有闹个鱼死网破的决心,否则,皇帝的名声,对他治国来说,也是极为重要的。

皇帝本人如何,徐循是最了解的了,他不但没有闹个鱼死网破的决心,而且是前瞻后顾的性子,她疑心若非有自己出面,不容置疑地把先皇解决掉了,在杀不杀这个问题上,他是永远都下不了决定的。有这个问题膈应着,让他如何在宝座上坐得舒服?只怕此事郁积在心中,最后闹出病来都未可知,不论如何,现在有了个结果,从前的事,终究已经成了过去,以后,大家都可以放心了。

母子两人议论了一番,也就把先皇身后的待遇给大致定了下来,一些细枝末节,便要留给阁臣们去操心了,皇帝又坐了一会,问起姐姐。点点近日怎么没有看到?

孩子出水痘,在家照看着呢。徐循说,说来你们是有两个月没见了,上回她进来,还说你赏了她的那个小镜子奇巧无比,亮得不得了,是世上罕见的珍物,她都不敢收了什么东西这么稀罕,连我都没见过。

下回让姐姐带进来给您看看就知道了。皇帝笑着说,是整理乾清宫仓库的时候翻出来的,刚好马十在一边了,看了便说,这是先皇手里的爱物,先皇一直秘密收藏,谁都没给看过一块巴掌大小的镜盒,打开以后里面是片清水琉璃,背后贴了银片,所以照人特别清楚。我虽觉得好,可镜子太小了,我平日又用不上,想着姐姐必定喜欢,就送去给姐姐了。

这么好的东西,你也难得的,徐循不免为点点客气几句,给皇后也好,给你那唐妃也好,给她干嘛,你那几个外甥极是淘气,万一跌碎了,多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