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里吃了几顿饭,又看了几场戏,便到了上元节,今年气氛比往年又不一样,才是正月十四,宫里的气氛就显着得不一样了,就连徐循身边的都人,按说也是见过世面的,进进出出时也是笑着互相打眼色,明显情绪要比平时兴奋。

过来徐循这里请安的曹宝林等人,情绪就更外放了,叽叽喳喳地问了好些鳌山灯的事,都感慨道,“别说放起灯了,就是现在去看,那灯山都是好看的。正好今年天气也暖和,今年好多人都说要走百病走个通宵呢。”

徐循也笑了,“放个灯就高兴成这样,改明儿天气暖了扎起秋千来,还不得荡出宫墙去啊。”

这几人都和徐循相处有三四年了,甚至徐循的脾性,虽然还不免有几分对上司的拘谨,但已不至于说一句话都要想东想西,听一句话都要分析一下里面的意思。曹宝林笑道,“娘娘自己这样笑话我们,可鳌山灯放起来的时候,您还不是一样要去看。”

“那是自然。”徐循捂着嘴也笑了,“我也还没看过这个呢,这个造价可贵了,我们雨花台穷,可没什么大户人家能放得起这个。要到南京城里去看,又怕人多,年年午门前都有拐子抱孩子的。”

几人说说笑笑,到了正月十五,自然按品大妆,去参加元宵晚宴。太后在宴会上都点名夸奖徐循,笑道,“多年没走百病了,你一盏灯,倒是把我都勾动出来。”

徐循忙做出应有的姿态,心里却是有点好笑:不知年后她称病时,太后又会是什么心情。

不过不论如何,现在有新鲜的大场面看,又连太后都被诱惑出山,各处菜色歌舞等环节也没有大纰漏,今年新年元宵,到此算是取得了圆满成功,只是徐循吃过饭,又叫赵嬷嬷来,还令赵伦过去传令,让宫里各处注意防火,还给今晚上夜的宫女宦官,都发了两吊赏钱什么该省,什么不该省,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她自知有事,也明白太后既然出来,她是一定要过去陪侍的,便让孩子们自行出去玩乐,这边忙完了换上白衣出来,却见钱嬷嬷还站在廊下,不由奇怪道,“怎么还不出门呀?”

钱嬷嬷笑道,“本要出去的,可刚乾清宫那面过来传话,说让都等一会儿。”

徐循正觉古怪今晚元宵开大宴,皇帝是要在外宴请文武百官并在京藩王的,年年都得起码半个时辰后才能脱空回来,难道他是一时兴起,要和永安宫在后宫同乐?

正这样想着,马十就进了院子,正好遇到徐循,他当即行了礼,“轿子备好了,请娘娘动身。”

徐循心里有些狐疑,问马十,他也不说,只是笑得神神秘秘的,她只好牵儿带女,分坐了两顶轿子,宫人们便骑马扈从,徐循只觉得走了好久,大约也有个一刻钟还更多了,这才是歇了轿子。

她出来一看,只见不远处好大一座门楼,还有那极其辽阔的大广场,以及广场尽头宏伟高耸的大殿……

“这是午门?”她惊讶地问马十。

马十还未答话,门楼外一声爆响,已有数千人的欢呼声,震响了夜空。徐循再无怀疑,忙领着孩子们拾级而上,顺着马十的引导,走进了城墙阙楼之中。

虽然城墙高耸,但究竟能有多高?午门前拥挤着的数千军民,个个的面孔几乎都在凝望之间。在他们和徐循的中间,有一座极为雄伟壮观的鳌山灯楼,正往天空喷出一朵烟花。

玉树银花,激起了又一阵欢呼,点点早已跑到窗前,兴奋地指点起了远处的人群,和那壮丽的焰火。壮儿却被烟火燃爆的声响吓哭,忙被阿黄搂过去安慰了。皇帝在子女环绕之间,回头对徐循一笑,亲昵地埋怨道,“就你们到得最慢了,换个衣服也磨磨蹭蹭的。”

徐循却又哪里还顾得上和他斗嘴?她呆呆地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皇帝,再忍不住,爆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欢呼,往窗口冲了过去。

“小心点!”皇帝忙拉了她一把,免得徐循被孩子们绊倒。“摔下去了,可就进不了城门喽!”

徐循根本顾不上他,她已经兴奋地对着外头指点了起来,“你看、你看!那是金龙!好大呀!哎呀,真漂亮!哈哈,点点你瞧,那里有个人跌倒了!”

皇帝望着孩子一般兴奋的贵妃,和门口的马十做了个撇嘴的表情,似乎很是嫌弃她的失态。

马十抿嘴一笑,捧着茶盘上前,“爷爷用茶。”

“嗯。”皇帝才刚拿起茶杯,却又放下了,他搂住了徐循的肩膀,“别动来动去的,仔细真跌下去。”

徐循在他怀里争动、絮叨个不停,“大哥、大哥你瞧见了没有呀!”

没有人有心思留意徐循的失态,就连乳母、养娘,都被城楼下的鳌山灯吸引了全副注意力,整间屋子里,只有皇帝没在看焰火。

他享受地注视着徐循眉宇间的狂喜,唇角慢慢地勾了起来。

210、人品

虽然没有亲身参与,但今年的鳌山灯果然是大受好评,御花园内人山人海,不少人看完了才去走百病,因此严重拖慢了整个上元节庆祝活动的节奏。第二天早上曹宝林等人破例没来给徐循请安都睡过头了。

不过,即使是她们来了,徐循也未必能见得着,她昨晚宿在乾清宫,带了一晚上孩子,今天早上回来的时候都困得慌,听说曹宝林等人没来,便笑道,“也好,大家都休息一会儿。”

昨晚皇帝让几个孩子都歇在乾清宫里,是以点点和壮儿也是跟着她回来的,点点认床,昨晚没睡好,这会儿也困,壮儿倒是精神充沛,被人抱下去玩了。赵嬷嬷手里捧了册子走来,给徐循看道,“今早尚宫局把昨晚放赏的名单送来了,还有些差事没做好,应该领罚的,请娘娘勘验无误后转宫正司。”

徐循叹了口气,装病的心思就更强烈了,她放下了想要休息的念头,道,“我看看,事由都写了没有?”

拿来看过,见寥寥几人应受罚的,多数都是惫懒无赖、偷闲耍滑等,便道,“那送宫正司吧,年节里,也别太过分了,罚点……”

宫里处罚都人,花样不少,因为最简单的扣发工资根本没用,宫里按例本来就不需要银子,拿不拿钱并不重要,因为也没有出宫的希望,所以只能从体罚着手。比较轻的便罚提铃一夜,重些的便是板着弯身到底,握住脚踝,身子是不能弯曲的,这样动辄就是一两个时辰,呕吐、晕眩都是常有的事。

这两样里,因为板着有时会出人命,提铃也要登记排号,所以会报上宫正司,至于那些不必上报的刑罚,就不知有多少种类了。就徐循所知的,一些脾气不好的大宫女,或者针戳,或者拿热水烫,被折磨的一般都不敢闹上去,上头的人也压根都不会知道。

徐循上手以后,一般不轻命行扳着之刑。唯一一次,便是有一大宫女将沸水泼到她干女儿腿上,闹得她不能服役,南医婆看诊后发觉她遍体青紫,层层上报到徐循这里,徐循当下就恼了,令她板着三时辰,又送去打一顿板子,发往浣衣局服役。

“就罚她们提铃一夜得了。”她随口下了决定,又道,“嬷嬷去尚宫局说一声,让她们往直殿监走一趟,传令多发几人来打扫花园,闹了一夜,花园里必定狼藉一片,就那几个人,扫到晚上还没干净呢,鳌山灯一放,人就又要来了。”

赵嬷嬷闻言,自然指派人过去传讯,她自己来到徐循身边,犹豫了一会,便道,“娘娘,是否要往清宁宫走一趟?”

“嗯?”徐循正犯困呢,昨晚圆圆做了噩梦,半夜闹起来,乳母都哄不住,徐循和皇帝都听到响动,皇帝坐不住,起身过去劝了劝,徐循自然也不能不起来,这么一搞,倒闹得她走了困,一晚上都没睡好,所以思维也有点迟钝。

“也是乔姑姑今早过来时候说的,”赵嬷嬷小心翼翼地,“昨晚,老娘娘在清宁宫等了好一会,还问起了您呢。”

老人家要逛灯会,媳妇肯定得陪在一边啊,皇后不能起来,徐循自然就被默认要顶起这个责任,不过昨晚她到了午门以后,兴奋得什么都忘了,闹到鳌山灯会完了以后,还站在午门城楼上,久久地眺望着这难得的景色,回去又困得要睡……反正根本忘了这码子事,她啊了一声,虽然不大情愿,却也勉强道,“那是应该要过去说一声的。”

赵嬷嬷道,“方才乔姑姑、周嬷嬷都过来,您不在就又回去了,有乔姑姑帮着分说,老娘娘应该也不会动大火儿。”

两人正说着,那边人已寻出衣服来服侍徐循换了她回来时候,还穿着昨日的白衣呢。徐循又用了几口点心,问知点点还在睡,便道,“那就我自己过去吧。”

赵嬷嬷道,“壮儿可还醒着呢,就在里头玩积木”

带个孩子,气氛很容易就会软和下来,徐循刚才问点点,就是这个用意。

韩女史正好掀帘子出来倒水,听了赵嬷嬷的话头,便截入道,“嬷嬷,还是罢了吧,奴瞧着,老娘娘可不大看得上壮儿。”

赵嬷嬷很少到清宁宫里,自然不知此事,她微微一怔,不由望向徐循。徐循点了点头,叹道,“老娘娘恐怕还是对吴美人有点……”

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只是赵嬷嬷和壮儿朝夕相处,自然知道壮儿的天性如何,她不免叹了口气,“还以为老娘娘不大接壮儿过去,是为了太子着想……”

“现在太子倒也经常过去给她请安的。”徐循随口说,“毕竟大了,已经认娘了。”

至于这娘是谁,当然就不必细说了。徐循和赵嬷嬷交换了一个眼色,披上斗篷,出门去给太后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