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设立还没有五年呢,在民间、宫里也都是威名赫赫了,徐循这下是完全明白了:这是看她在宫里声势大,得闲了讨好一笔呢。若是她本来知情,柳知恩一笑置之,这事也就过去了。如今她果然不知情,牛十二不就落了个人情在手?

“他信里可说清楚了?”她追问柳知恩,“真没出人命,就只是强买强卖而已?”

柳知恩忙道,“东厂办事,娘娘大可放心,可是要比锦衣卫尽心得多了。牛十二也不是个信口开河的人,说的一句话肯定都是有凭证的。”

徐循沉吟了片刻,就扫了柳知恩一眼,“大哥和我说,这样的事屡见不鲜,我们家也没有做得太过……柳知恩,你说,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呢?”

柳知恩有些诧异,却也很快答道,“娘娘,您因嘉号的事”

“大臣们自己屁股底下都不干净呢,哪会抓着这事大做文章。”徐循蛮横地打断了柳知恩,“说实话!”

柳知恩抬头望了徐循一眼,面上闪过了一丝异色,寻思了一会,方低沉道,“虽说世上这样做的人不少,可……奴婢觉得,娘娘却必不会和他们同流合污。您不是这种人……”

徐循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逼问柳知恩,现在逼出了这么个答案,她倒是忽然又有点想哭了:连大哥都丝毫不懂她的心事,没想到这个中官反而是把她给琢磨透了。

“你说得是!”她强压着心底异样的酸楚,恶狠狠地说,“别人容得下这样的亲戚,我徐循就是容不下!我一辈子小心翼翼,连蚂蚁都不愿踩死,自己家里人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我还管不了了?真是笑话!”

“柳知恩!”徐循难得也是散发了一把王霸之气,她端坐起身子,以说一不二的语气呵斥道,“这件事大哥办不了,我就交给你了。你去南京走一趟,把事情给弄清楚,该罚的罚,该退的退,他们两人勒索了多少民财都给我吐出来,加倍补偿苦主!如无人命大案,如何处置两家人你可自行做主从严、从重!”

她一甩袖子,负气道,“我以后都不要听到他们两家的名字!”

柳知恩并无半点犹豫,跪伏地上,朗声道,“奴婢定誓死为娘娘效力!”

徐循看着他的脊背,心里也是宽慰到了十分:还好,大哥把柳知恩给了她……这万事还算是有了个主心骨,不然,她现在可不是坐困愁城,一点对策都没有?

她思忖了片刻,又道,“至于我亲叔、亲舅,你也留神冷眼看着,若是有什么不行……你便好生劝说一番,还是让他们上京来住吧。”

想到自己爹娘平日里多么精明能干,对此事竟是一无所知,她也有几分生气,小户人家习气发作,也不顾什么上下尊卑了,又道,“离京前你去我爹娘那里走一趟,把事情和他们说一说,且问问他们,是不是想我死呢?这么大的事连一点风声都收不到?女儿在宫里的烦难他们难道都不能体谅?太后娘娘的两个弟弟,自己从军功上都挣了出身,京里说到他们两个,谁不挑大拇指?偏偏我的亲族就给我丢脸!你和我弟弟说,日后若敢学那两个不成器的亲戚,我必不容情!国法能容,我都不能容!”

这么大发了一通脾气,心里终于爽快多了,徐循见柳知恩不吭声往外退,忽然又有点不好意思:她是不可能亲自冲家里人,冲那两个远亲发作的了,刚才那一通吼,虽然不是冲着柳知恩,但却还是冲他吼的。

仔细想想,他跟随自己这段日子以来,处处尽心,处处都是为自己打算,可永安宫却不能还他在乾清宫时那样的体面,说起来,自己对柳知恩是有所亏欠的……

“此次南下,必定需要银两。”她放软了声音,把柳知恩给叫住了。“宫里的银子你也知道,带不出去的。一行需要的花销,你去我娘家拿”

说到娘家,徐循又有点来气,她加了一句,“多拿点!剩下多少,都算你的!”

柳知恩本来回来躬身听她吩咐呢,听徐循一说,倒是被她逗笑了,他又很快掩住了笑意,格外一本正经地道,“是,娘娘!奴婢一定不辜负娘娘的苦心。”

柳知恩都出去很久了,徐循还没回过神来呢:这明明是她在体贴柳知恩么,柳知恩不感动也就算了,那个语气怎么搞得自己好像被他打趣了一样。

“哼。”她禁不住啐了一口,“这个死宦官,早知道,不让他占我便宜了!”

话出了口,才觉得自己说得不对,不免又呸呸呸了几声,方才气平了不提。

☆、109复杂

柳知恩去南京的事,徐循也就是伴驾时和皇帝打了声招呼便罢了,宫里柳知恩自己告的是事假,他本有体面,又得了徐循的回护,自然也不会丢了差事。顺顺当当地就出宫去了,虽然已经是隆冬腊月,却仍是丝毫也不耽搁,去徐家传了话要了钱,便下了江南去不提。

徐循这里,一时半会却也见不到娘家。今年春节宫里不事庆祝,连年夜饭都不吃,皇帝在除夕夜悄悄地出宫去祭拜献陵了心丧三年,这还是第一年呢,各宫都尽量穿着素色衣裳,各处的白布装饰也都没有撤掉,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让外戚们入觐的机会了。

除夕和年初一不能过,初二、初三,大家也会小规模地搞搞聚会,徐循这一阵子都懒于四处去联络感情,她丢人着呢,总疑心胡皇后、孙贵妃都知道了她家亲戚的事儿。毕竟,这事连柳知恩都听说了,谁知道牛十二会不会再漏上一嘴巴。庄妃的亲戚开青楼,这事对景儿传扬出来,对徐循来说也是一种羞辱。

不过,她不出门,别人自然上门来看她的。你比如说青儿、紫儿,还有赵昭容等等,身为永宁宫的人,过来徐循这里请安说话,也是应当应分的事情。至于别人,上门是客,难道徐循还能把她们打出去不成?

李嬷嬷和孙嬷嬷就掰着手指在那算,谁来了多少次,谁来坐了多久……徐循和这些新人们说话的时候从来都不用心机,不去观察人什么的,这些事都有八卦的嬷嬷们来做。

其实吧,这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硬是多。徐循现在也算是看透了,后宫中又没有争宠这一说的虽说皇帝在后宫里不大用心思,但这并不是说你可以当着他的面去说别人的坏话,又或者是撺掇他去宠幸谁。那除非是傻子,不然谁听你的啊?

至于斗心眼子,后宫妃嫔这点阅历和教育,能和皇帝斗吗?

侍寝不侍寝不是任何一个妃嫔能说了算的,就是六局一司,那也是独立向皇后负责,皇后若是想要压制着谁,也许还能示意尚寝局悄悄地把木牌给扣下。不过此事也无法持久,逢年过节大家都要济济一堂,皇帝要是见了你,想起你来了,再随口这么一问,尚寝局可就得挨着个的倒霉了。

也所以,其实你新妃嫔如果性格古怪一点的话,大可以谁都不去见,谁都不去打关系,如果能得到皇帝的宠爱经常侍寝,好东西照样是少不了你的。起码理论上这么搞那是完全行得通的。

但是这一批新人里没有一个人敢于这么特立独行,明知道讨好前辈也没什么好处,却还是成日里上这上那去请安,而孙嬷嬷、李嬷嬷也是很热衷于记着她们去各宫的次数,虽然没有明说,但俨然是已经开始按人头划分党派了。

徐循自问无法给非永安宫一系的妃嫔任何好处,顶多就是她们过来的时候招待一点好东西,就连永安宫一系妃嫔,在那一次帮着青儿、紫儿邀到宠以后,徐循也觉得自己算是尽过义务,做过表面文章了。短期内她都不想再做这样的事情话说回来,皇帝一般和她在一块的时候她也都很方便,徐循傻啊,到手的恩爱不要,去提拔底下人?

所以,除了相对公平的物资分配以外,她能给她们的也实在不多。赵昭容每次过来,徐循都有点心虚的,但是又不好不见,只好和赵昭容风马牛不相及地唠嗑一些宫外的事情。

赵昭容这批秀女和她们那批比,教育时间偏短,其实根本都相当于没怎么教育。文皇帝的孝期满了六个月以后开始张罗选秀的,两个月内选出了一拨人,然后昭皇帝就去世了。这期间肯定也不能继续,之后太后和皇帝一起阅看了,挑了四个人进来。她们是什么也不懂就被放到了宫廷里的,赵昭容现在早上起来还要和嬷嬷跟着学宫里的规矩。

也就是因为进宫时间很短,赵昭容对宫外的生活记得还很清楚,她是京城京郊大兴人,自小在庄子里长大,家里也就是耕读传家的小地主,家业和徐循出身家业相仿,父亲也有个秀才功名。说起自己从小在外头玩耍的事,说得真真的,徐循听了都能想出来夏天跟着大人看青,半夜野猪跑到地里霍霍,叔叔拿着枪出去,连邻居一起敲锣打鼓的,把野猪给惊跑,又打了兔子炖着吃……

都是年轻人,年纪相差得也没有几岁,和青儿、紫儿这样在宫里呆了太久,“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性子比起来。赵昭容和徐循肯定更有话题,徐循对她也没什么戒心,毕竟都是永安宫的人,有时看她行事不知规矩,便随口点拨几句。赵昭容年轻心热,对她感激无尽,倒是经常过来坐坐。

这天何仙仙过来看她时,赵昭容就赖着她玩羊骨拐拿羊骨头洗干净了,涂了红漆来抛掷着玩。何仙仙看到,顿时也来了兴致,笑道,“何处寻来这么多好骨拐?在我们家里,能有一颗这么大的,小姐妹都要羡慕死了。”

“北方羊多嘛。”徐循笑着说,“光禄寺一天杀多少头羊呢,你要想这个玩,吩咐一声不就全有了?”

何仙仙坐下来连抛三把,左抛右接,花式玩得令人叹为观止,徐循用力拍手,赵昭容也捧场,捂着嘴看得目不转睛。何仙仙很得意,“我没事扔棋子儿练的!”

三人遂你争我抢地玩了一会,徐循见赵昭容仍不走,也没啥办法,便笑留何仙仙吃饭,“难得过来,别回去了。”

赵昭容此时方知道起来告别,徐循还虚留呢,何仙仙倒笑道,“我不吃饭了,年节里聚餐犯忌讳,还是各自吃各自的好。”

等送走了赵昭容,她冲徐循笑了笑,徐循道,“毕竟是年纪小了点……”

何仙仙一撇嘴,“徒有美色,做事好没规矩。她们那一拨都这样,成天四处登门的,半点都不知老实两字怎么写。”

老人看新人,总是看得不大高兴的。尤其是最近皇帝6续宠爱了曹宝林和吴婕妤,赵昭容的月事过去以后想必也要承宠。何仙仙看着这起活跃的新人,当然没好气。

“身边也是没好人帮着。”徐循想到自己那四个嬷嬷,真是后怕、庆幸,世人都说她有福运,她就觉得自己的福运是应在这四个嬷嬷身上了。“怕是都没人教她们宫里的行事。”

按说,永安宫的妃嫔,没事除了给徐循请安以外,都是不能随意外出的,起码去找徐循的平级和上级最好是经过请示。可赵昭容她不懂事啊,一开始徐循没顾上这一茬,都没理,后来回过神来的时候,赵昭容都外出过好几次了。青儿、紫儿也跟着出去过,徐循不愿小事化大,遂也不提起。

何仙仙冷笑道,“什么时候再杀一遭儿就知道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