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形势不容乐观,这不需曹进亦或是樊统亲自站出来说法,秦九叶也能猜到一二。只不过具体到了何种地步,这龟缩在郡守府衙的小小掾史也不能提供更多信息了。
四周的沉默远比方才的讯问更加令人恐慌,那曹进只道眼前这些人已同苏家联手,而苏家还在记恨郡守府先前落井下石、赶尽杀绝一事,当下哭天抢地地号道。
“曹某当初也是糊涂啊!被那樊老贼蒙蔽了双眼,这才助纣为虐,此番幡然醒悟、悔不当初,只要、只要不将我送回郡守府衙,曹某愿做牛做马、肝脑涂地、生死相随……”
只需看那曹进此刻面上神情,秦九叶便已知晓眼下的郡守府衙之内是何等瘆人恐怖了。然而当初鞍前马后、耀武扬威,一朝反水便一口一个“樊老贼”,这曹进倒戈得实在太快,这样的人就算投诚也是不可尽信的。
秦九叶使了个眼色,李樵瞬间会意,不等那曹进反应过来,麻布袋子已经套了回去。
“曹大人,天色不早,我带你去歇下吧。”
他说罢,不由分说将人扛起、犹如来时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曹进呜呜咽咽的声音渐渐远去,院中所有人的神色也跟着沉默下来。
段小洲眉头紧锁、脸颊上的婴儿肥看着都消退不少,他今夜怀抱希望而来,却又转瞬间遭遇打击。
“这可如何是好?那丁渺躲在暗处不出来,又在城中兴风作浪。秘方如此可怕,若他将染病之人的血投入井水河中,那我们岂非无处可逃、都得遭殃了?”
秦九叶思绪也是一团乱,但听到对方此言还是当即开解道。
“杜兄莫要气馁,此事并非全无回旋余地,我们也不是没有反击机会的。我此番南下居巢,对这东西又多了些了解。如若秘方的效力当真如此巨大,那丁渺根本无需亲自入九皋城搞这么一出,当初也不会任孝宁王府败露便放弃染指都城,甚至只需凿船倾倒那有问题的酒水,则整个下游都会为之牵连。”
一旁段小洲听得入神,闻言不由得迟疑道。
“可是,听闻江湖中已有门派因那赏剑大会上的大庐酿而中招,这不是说明丁渺此法是奏效的吗?”
“我们医者间有句俗语,抛开用量谈毒性乃是无稽之谈。赏剑大会的阴谋藏在大庐酿之中,天子大祭的重点在也在杯酒之间。丁渺若想如法炮制,一定还会寻找类似的机会下手,眼下我们要做的便是以静制动、切莫自乱阵脚。”
她这厢说罢,高全当即点头道。
“不错,此事最早还是城中打更人发现的端倪,林大人寻到了那晚当差的陶三,对方说那至少已是半月前的事了。半月时间,变数巨大,眼下郡守府内究竟是何光景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探明城中究竟到了何种地步才是当务之急。”
“此事必须暗中进行,既要避开郡守府和丁渺的眼线,还要顾及城中百姓口舌。各家对疫病认知不同,若是提前走漏了消息,被有心人利用、添油加醋地传播,只会引起恐慌,到时候形势失控,再想挽回便难于登天了。”
杜少衡闻言点点头,又补充道。
“秦姑娘放心,这些时日我们将城里的情况基本摸清了。城外还有督护做接应,宋大人那边也有训练过的人手,那樊统若是当真要脚底抹油溜走,咱们定不会让他走出三里地的。只是对方现在以龙枢郡守的身份缩在城里、反而棘手,若我们与官家士兵起了冲突,只怕会被抓住把柄、落个罪名。”
此番返回九皋城,秦九叶的首要任务自然是查明秘方在九皋城中的情况,是以起先并未顾得上城外情况,眼下听对方提起宋拓,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一件事来。
“我先前听督护提起过,说当初丁渺曾以书院采买的身份私下接触过宋大人,不知具体情形是如何?”
杜少衡愣了愣,但还是回忆片刻后说道。
“那时他自称姓安,说是为采收编撰经书典籍用纸的原料奔走,想要私下收些秀亭码头附近的金丝雨竹,以此作为掩护停靠码头附近,借机调换了苏家货船上的东西,与都城的孝宁王府私下流通。”
城北秀亭码头、金丝雨竹……她怎会没想到呢?
滕狐的话犹在耳边,万顷化作焦土的海云竹历历在目,秦九叶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停靠秀亭码头、借机调换苏家货船上的货物不假,但除此之外,那些金丝雨竹或许也不仅仅只是借口。”
九皋每年谷雨之后便起南风,入冬后转为北风,而秀亭码头落成在城北洹河河湾处,正是冬日九皋城的上风口。竹子开花常与气候反常有关,龙枢在迎来此次雨水泛滥前方才经历过一整个干旱的年份,米价因此高涨不下,而待到今年正式入冬,雨水终会止歇,九皋城也将身处北风之中。
洪水滔天,竹花盛开,孤城无援……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
时隔二十二年的噩梦似乎就要再次袭来,而谁也说不准,哪日才是这场梦魇的开端。
秦九叶的讲述声越发低沉,夜色不知不觉间更深,灯火熄灭后,偌大的苏府府院一片漆黑,一切都淹没在寂静压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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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曹大人不见了……”
哐当一声响,那前来报信的衙差被一巴掌掼在地上、瞬间吐出一口血沫来。
樊统被怒气胀满的面皮青里透红,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睛看起来格外恐怖,那种充盈全身的活力此刻化为戾气,即使已经扇出一巴掌仍不解恨,又接连掀翻无数石台桌椅,倒下的木架落在那金灿灿的通天柱上、砸出一道裂纹。
阴影笼罩在整个郡守府衙,使得这里的天看着比长夜还要黑暗。
樊统环顾四周噤若寒蝉的人影,声音阴恻恻地响起。
“曹进妻儿住的那处院子,还是当初我亲自为他置下的。今日他胆敢背叛于我,想来已有所觉悟,日后也都不用回那院子了。”
龙枢郡守确实庸碌,但一个庸碌彻底之人怎可能霸占龙枢郡守的肥差这么多年?若非背地里手段狠辣,早就被旁人挤了下去。他在这位子上坐了多久,手中便攥着多少人的身家把柄,若是他自己不得好活,旁人也得一并陪葬。
在场所有人都讷讷不能语,无声的恐惧在黑暗中持续蔓延,唯独那一身青衣的书生和他身旁的书童淡然自若、闭目养神,像是眼前这局面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终于,樊统的目光轮转到了那书生身上,徘徊了一阵过后才再次开口。
“我依你所言、兵分两路去抄人,非但没抓到那邱陵的尾巴、连个鬼影都没瞧见,反而让他们抓到了把柄。依我看,安先生不若舍身饲虎、以身入局,若我将你丢给他们,岂非两全其美?樊某便可不费一兵一卒、破了这一局。”
丁渺终于睁开眼,像是方才从神游太虚中抽脱出来,半晌才淡淡道。
“这几日樊大人在这城中着实辛劳,可不知是否有打探过城外的消息?”
樊统顿了顿,面上有些一闪而过的狐疑,显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自作聪明道。
“孝宁王胆大包天、自作自受,帮他运东西的是苏家,卖酒的是那小福居,就算要查也查不到我头上……”
“可邱家不是这样想的,那位邱督护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丁渺凑近了对方,轻轻嗅了嗅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味,“而且樊大人还不明白吗?区区七合鬯一案怎能惊动虞安王亲查?自然是要借题发挥的,等到他们入城之时,便是你的终结之日。你先前一切所作所为都会一字不落地列入罪书之中,你这些年榨得的每一滴油水都会被充入国库,你的亲族会一个不落地被杀头问斩、沦为苦役。你早就身在局中,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了。你能依仗的人只有我。”
坐在龙枢郡守的位子上十三年,樊统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的到来。只是这断头的日子当真要来,他依然没有做好准备,或者说他永远也不可能做好准备。
樊统的眼神退缩了。即使身体因为那怪病变得再强悍,也改变不了他败絮其中的事实。
“先生既已入我门中,应当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你我同舟共济,他日事成之后,定少不了先生的好处。曹进死路一条,他的位置便是先生的。我在都城也有些门路,你我只需熬过眼下这一关,何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