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0章(1 / 1)

火星从炭盆中飞出,溅到那只手上,手的主人却浑然未觉,反而又将指尖靠近了些,绣着细纹的衣袖被缓缓拉起,露出一截青白瘦削的手腕,郁结的血脉隐隐从皮肤中透出来,犹如魔鬼的触须,直到水泡从皮肤上钻出。

眼前这个只剩一口气的暗庄之主,与其说是可敬,不如说是可怕。在同丁渺和天下第一庄较量对抗的这些年,他早已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怪物。

一个不择手段却又苟延残喘的怪物。

“即使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你仍然可以感受得到炭火的炽热,犹如最原始的爱恨情绪、不可掩藏。而从你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我便感受到了你心底的仇恨之火。”

这世上当真有如此矛盾的人,集高洁与卑鄙于一身,用最敏感柔软的语气说着最残酷冷血的事实。

事到如今,否认没有意义,但秦九叶也并不打算妥协。

“我与丁渺如何,与你并无关系。与深陷泥沼之人同路,下场不过是同归于尽罢了。”

“那你可有想好如何复仇?杀了他吗?还是将他擒住关起来、日夜不停地折磨?”

手刃仇敌、千刀万剐,这是在果然居为老秦守丧的那三天里,秦九叶在心底反复幻想过最多遍的事。

她不惧怕承认心底的阴暗面,但今日听过丁渺的过去后,她突然间便不能肯定自己要做的事了。

那样一个人当真会惧怕死亡吗?她就算再残忍、再无情,又如何能比得过那天下第一庄的所作所为呢?她当真要为了复仇成为一个比狄墨更恶毒的人吗?

可老秦和老唐不能白白死去,她感觉自己就要被撕裂了。她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对方扒皮抽骨地还上这笔债呢?

“你要打败他,而不仅仅是杀了他。”公子琰的声音越发急促起来,咳嗽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声嘶力竭,“那是我没能做到的事,眼下我将这把磨到出锋的刀剑、打了九成盔甲全部给予你,只要你能做到。”

“这院子里想要复仇之人千千万,你却从中挑了最窝囊没用的一个。”秦九叶笑了,声音中透出几分荒谬不解,“我手无缚鸡之力,赶路赶得快些都会摔跟头,我甚至算不得是个江湖中人。你究竟是想要我对付他,还是想要我做你的替死鬼?”

“你确实如此,但丁渺亦是如此。这世间最锋利的东西不止刀剑,能取人性命的方式不止兵武,出英雄的地方也不止江湖。”

燃烧正旺的炭火已经渐渐转为灰白色,要不了多久便会化为一盆灰烬。公子琰面上血色尽褪,青黑的唇一张一合地开启着。

“所谓秘方虽犹如天火神泉,但没有血肉之躯去传承,也终有一天会衰落消弭、归为尘土。它之所以能够残存至今,不过是因为人心之难测、人心之不满足、人心之求而不得。就如同幽暗之火,只要心中火种不灭,总有再起燎原之日。我们没有时间了,你必须做出选择。”

将死之人的执念犹如呛人的烟雾填满整个房间,许久,秦九叶将自己的视线从那通红的炭盆上移开来,低声开口问道。

“所以……那卖炭翁和他的小孙女如何了?”

许久,空气中才传来短促的两个字。

“死了。”

公子琰慢慢转向女子所在的位置,耳中细细分辨她一呼一吸之间的变化,随即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来。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之所以能够走到今日,是因为你与丁渺本就有相似之处。那些绝境中脆弱渺小的期许是如此,心底的恨也是如此。”

“人与人之间多多少少都有相似之处。我同我村中养鸡的大娘也有相似之处,但我却永远不可能是她,她也永远不可能是我。”

秦九叶最后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竹楼。

双脚已经踏入夜色,她突然听到那公子琰的声音隔空传来,清晰低沉地仿佛是在她耳边响起一样。

“明天日落之前,来竹林东边小径。我期待你的答复。”

第222章 凡人结局

申时初刻,细碎脚步声在川流院竹林各处响起、催命一般。

又到了喝药的时辰。

淡淡的苦涩气味弥散在各个小院,宛如惨淡愁绪渗透进每个角落。

昏暗房间内,床榻上的人抬手将已经空了的琉璃药碗放到一旁,却迟迟没有听到送药人的动静。药力与高热削弱了他的五感,他沉沉翻过身望去,这才发现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屋内。

秦九叶没说话,就静静站在黑暗中。李樵垂下眼帘,半晌才低声开口道。

“别怪熊婶他们,是我自己要喝的。”

她不能怪熊婶他们,也不能怪他这个病人,那她能怪谁?怪她自己吗?

秦九叶生气了。

从晨起到现在,她一直在生闷气,再这么下去,对方还没怎么样,她自己便要肝郁气结而死了。

窗外西斜的阳光洒进屋内,照亮贫瘠的一角,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果然居那间狭小破旧的房间。然而床榻上的少年却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不由自主地往阴暗处缩了缩。

秦九叶望着面前之人微微颤抖的背脊,心头怒气又迅速消散了,她走到床榻旁,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一边掏出伤药帮他涂抹、一边轻声问道。

“我人都来了,为什么还要喝他们的药?”

他沉默片刻后才答道。

“就是因为你来了,才要继续喝药。”

因为她来了,所以他不能再犯错了。否则如果他再失控怎么办?如果他再伤害她怎么办?如果那夜果然居的噩梦再次上演怎么办?

同伤害她相比,伤害自己算不得什么。

秦九叶涂药涂到一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你当时会失控,是因为那滕狐对你做了手脚、想要试探于你的缘故……”

她略带几分急切地解释着,他就默默听着,直到她说完最后一个字。

“可是早晚都一样的。我早晚都会变成那副样子的,阿姊。”

不,你不会。

她很想坚定地、不容辩驳地对他说出这句话,可她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