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叶点点头,顺着对方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我阿翁曾是黑月传信兵,最后的任务是将信报送出溟山。根据我与姜姑娘此次进入居巢的情况来看,在河道泛滥的情况下,唯一的出路就在深山中,而山中又有黑月驻守,阿翁逃出却没有被守军发现,很可能是穿过了填埋过尸体的无人禁区,而我就是在那途中被他救起的。当时居巢形势之险恶,我阿翁是知晓的,但他还是将我带在了身边、抚养长大。”
她本不想提起这一切,因为一旦提起,秦三友那张死前青紫浮肿的脸便会出现在她眼前。
但她还是咬牙说了下去。
“而自我有记忆以来,虽从未有过什么发病症状,但一直体弱多病,身量也比同龄孩子瘦小许多,这许是因为曾经感染某种恶疾的缘故。假设我阿翁真的是从大山里、甚至是万人坑中将我救起的,他不是医者出身,躲避战乱回到绥清也是一路艰难,更不可能寻人为我调理治病,但我却活了下来,甚至长大成人,这是否说明……”
她方要继续说下去,却突然被一旁的邱陵一把按住。
“秦三友已经不在,不论你的猜测是什么,都注定无法被证实。”
秦九叶望见了邱陵面上的神色,知道对方显然已经猜到她要说的话是什么了。
她之所以猜测关于秘方的解决之法或许就在居巢,除了有身为医者的经验考量,还有一条更隐秘的、关于她自身的理由。
先前观察发病的和沅舟时,她便有过短暂疑惑,那便是康仁寿的血对发病的和沅舟似乎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但李樵却总能在喝下她的血后迅速恢复神智。她起先猜测这是因为对方体内晴风散的作用,或者是秘方对不同之人产生效力的不同,亦或者是公子琰给出的那份秘方有不同之处。但在得知关于秦三友的过去后,她又有了另一种猜想。
得过痘疫且存活的病人往往不会再次染病,这是因为生过这种病的痕迹停留在了他们的身体中。而她的血对压制秘方有奇效的原因,是否是因为她自己也曾是病人之一呢?
“那位谈大人同川流院有些往来,眼下这艘船也并非密不透风之所,就算只是猜测,小叶子也还是要慎言。以免让别有用心之人听了去,倒会误解你已身怀破解之法。”
在邱陵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后,许秋迟也出言提醒。
出发前对方就曾问过她是否要追寻自己的身世,说明那晚柳裁梧所说的话他也是知晓的,他猜到了秦九叶的推测,此刻制止她说出口,是因为他们现下身处江湖蛮荒之所,而那公子琰是个行事极端之人,得知此事会如何动作?说不定会直接将她抓走做试验。
只不过……
“就算我的猜测是真的,这一切终究治标不治本,李樵并没有因为喝下我的血而彻底摆脱那种怪病,我们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秦九叶说完这一句,有些疲惫地窝回床榻之上,没有留意到一旁的邱陵听闻此话之后微妙的表情变化。许秋迟瞥了两人一眼,很是不合时宜地评论道。
“似秦掌柜这般甘愿以身入药之人也是少见。若是全天下都能怀揣这样一颗慷慨仁慈之心,我看那秘方不解也罢,反正总有自愿牺牲之人。”
果然,他话一出口,一旁的邱陵当即皱眉喝止道。
“人命关天的事,怎可胡言乱语?”他说罢又望向床榻上的女子,语气缓和下来,“此番来到郁州,本意也是不想被那丁渺牵着鼻子走,想着要另寻它路斩杀对方计划,就算收获不如预期也不必气馁,总归是离真相更近一步的。”
听到邱陵提起丁渺,秦九叶面上神情不由得一顿。
“其实早在南下郁州前,我便时常在心中想着,是否会在居巢之行中遇见丁渺或是发现对方曾经出没活动过的痕迹。因为如果李青刀标注的地点便是秘方的起源之地,那散播这一切的人很可能最开始便是从那里得到的秘方。但这一趟走下来,我几乎可以确定,不论是居巢腹地还是那处洞窟都荒芜很久,既没有旁人在其中活动过的证据、也瞧不见任何秘方存在过的痕迹,所以丁渺手里的秘方也几乎不可能是从那个洞窟中得来的。”
如此说来,便还有另一种可能……
“你口中所说,我倒是有一个猜想,只是眼下还无法得到证实。”邱陵心中显然也有所纠结,但最终还是开口道,“按照左鹚在信中的说法,当时黑月四君子分别保管了关于秘方的一部分秘密。我父亲手中是黑月的行军笔录,左鹚手中是研究秘方的笔记,李青刀手中则是秘方起源之地的地图,那闻笛默呢?身为当时的随军督监,他代为保管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起初的疑惑渐渐转为惊愕,秦九叶显然觉得心底那个答案太过离奇,尤其当着邱陵的面越发有些说不出口。但一旁的许秋迟显然并不顾忌这些,当即开口替她说了出来。
“狄墨手里的东西很可能就是秘方。”
此言一出,整个船屋瞬间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狄墨曾是黑月四君子之一,而天下第一庄所在的夷春其实就在渂江上游、离溟山并不远,狄墨蜷缩于天下第一庄中,就好似特意守在居巢附近日日窥探一般。如果秘方当真在狄墨手中,对方一定会将这样东西秘密保管,寻常人不可能接触得到。可若丁渺便是继公子琰后的新一任影使,那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细细想来,那丁渺虽明面上出身书院,却对天下第一庄的事了如指掌。而曾几何时,那位被江湖朝廷两道追杀的山庄前影使、如今川流院的主人,不也是以书院身份做明、山庄影使身份为暗吗?
但一切若当真如此,随之而来的便是另一个迷思。
如果黑月四君子当时已见识过这种东西的危险可怕之处,是出于避免重蹈覆辙的意图才会分别保管秘密,那便应当竭尽可能销毁关于这种怪病的一切才对,为何还要特意留下所谓的秘方、亲手埋下隐患呢?还是说那四个人当年也曾有过某种私心,而那私心才是酿成如今这场大祸的真正源头。
这世间最经不起审视的从来不是丑陋的面容、不堪的场面、破碎的理想,而是人心本身。
秦九叶下意识不愿相信这种可能,更无法开口说破一切,却在抬头的一瞬间看到了邱陵面上沉重的神情。
秦九叶知道,她想到的答案,邱陵也想到了。
“这种猜测或许只有在与狄墨对峙后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了。”
邱陵这厢说罢,许秋迟却另有一番想法。
“除了狄墨和丁渺本人,我倒是觉得还有一个人或许也是知情者。”
抬眼望了望窗外一闪而过的茂盛竹林,邱陵当即反应过来。
“你是说公子琰?”
许秋迟不知想起什么,不动声色地飞快瞄了秦九叶一眼。
“不错,正是公子琰。说来我与陆子参落水,还是川流院的人第一时间找到了我们,当时……”
他话还没说完,已被邱陵冷声打断。
“公子琰绝非善类,川流院也不是什么正义之师。凡事还是三思而后行为好。”
尽管早已料到会是这般情形,许秋迟面上还是浮现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笑,末了故作遗憾地摊开手道。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难道还要重返那居巢古城遗址再探一遍吗?”
他的话瞬间便被邱陵驳回。
“李青刀留下的地方已经寻到,有何必要再探一次?而且我们救人离开的时候大水已经冲垮上游山口,大量泥沙流下,不到几日就能将整个山坳填埋成平地。到时候莫说一个洞窟,就是居巢旧城遗址只怕也难再见天日。”
许秋迟又恢复了有些懒散的模样,示威般凑到秦九叶身旁开口道。
“我只是有些好奇,如果一切真如小叶子所说,秘方的源头是那被分食的慑比尸,可那慑比尸身上的疫病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秦九叶未察那两兄弟之间的暗流涌动,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