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抛下他后的第四年,兄长也离他而去。
他不敢相信这一切,偷了父亲的马跑出城去,摔断了腿后又被接了回来。他的腿早就好了,却在这座被烟雨困住的城里一待便是十五年。
时至今日他仍记得那一晚,父亲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将那个走向广阔天地的机会留给了他的兄长,而后者宁可投身行伍、生死沙场,也不愿回到九皋这寂寥之地。
或许,对这个本就摇摇欲坠、残破不堪的家不能割舍者,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而已。
此后,他再没有在这院子里偷听过旁人讲话了。这院子里也不会再有值得他去偷听的人和事。
“二少爷许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石怀玉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许秋迟转过头来,脸上已瞧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只是忧心我们的秦掌柜睡不安稳,这才来看看。”
他说完,抬脚便离开,似乎今夜并不想再谈论些什么。
石怀玉望着那个背影,不急不缓地开口道。
“姜姑娘方才回来了,人瞧着憔悴不少,我让她先回房休息了。”
她话一出口,面前的人果然转过身来,有一瞬间,那双凤眼里显然有些藏不住地情绪,但不过片刻便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这么快回来做什么?我交给她的差事完成了没有?”
“是我让她回来的。”石怀玉的声音中透着些无奈,隐约还带了些严厉,“她是个要强的女子,又不知你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你将不可能完成的差事交给她,就没想过她心里会不好受吗?”
“现下只是不好受,总好过之后伤筋动骨地痛。”许秋迟声音一顿,随即望向石怀玉,“怀玉婶这么晚来寻我,应当不止是要说辛儿的事吧?”
风声在这一瞬间默契停歇,仿佛知晓有一场重要的对话将在这院中上演。
石怀玉缓缓走近几步,试图去看清对方面上的神情。
“你兄长难得回家,下次不知又要等到何时。人总会长大的,但从前的情谊是不会轻易被抹去的,不若趁这机会好好亲近一番……”
“我不是没有找过兄长,只是他似乎并不这样想,我这个做弟弟的又能如何?”许秋迟摇着手中腰扇,声音越发慵懒,“怀玉婶若只是来当说客的,还是省些力气吧。实在闲得难受,也该去劝兄长。”
他话一出口,池塘旁便安静下来。
片刻后,脚步声再次响起,他察觉对方走到石桌旁,与他并排坐了下来。
从他记事起,这位做事滴水不漏的管事便跟在他父母亲身边做事,且从未以奴婢自称,他知晓以对方的身份,就算同父亲平起平坐也不会有人非议,但她却从未这样做过。
今日是第一次。
石怀玉望着眼前那片夜色中波光粼粼的池水,声音平静地开口道。
“其实当年周亚贤来的那天晚上,你未必听到了全部内容。”
往事被轻易提起,池边的身影一顿,随即换了个姿势斜倚在石桌旁。
“我听到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兄长已做出了他的选择,不是吗?”
“那不是他的选择。挑中邱家的孩子去青重山伴读是陛下的旨意,谁人敢去违抗?有平南将军接手送入青重山,总归知根知底,好过旁人插手……”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许秋迟冷声打断。
“知根知底只是其一,罪臣之后、把柄在手,无需担忧日后难以制衡才是其二。说到底,不过利益交换、相互利用罢了。父亲已浑浑噩噩做了旁人手中刀剑半生,竟仍看不明白这一切,亲手将自己的孩子送上同一条路。”
眼前之人绝非外人口中相传的那样纨绔荒唐,相反的是,他深谙官场种种,早已看透一切,内心深处比旁人对此更加深恶痛绝,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服。
但今夜关于过往伤疤的揭示已经开始,轻易不可结束,否则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石怀玉停顿片刻,沉下气继续说道。
“平南府在朝中看似风光无限,但杜将军因与邱家交好,这些年一直为黑月旧事所累,实际处境并不乐观,当今圣上根基渐稳,才算有了些好转,对你兄长委以重任,绝非为了在朝局中占位置、结伙帮,而是想着日后能作为我襄梁将帅之才。日后就算黑月旧账被人翻起,圣上和邱家间总还隔着个平南府,一时半刻不会撕破脸,也给了两方斡旋的余地。”
许秋迟笑了,像是想起了什么荒唐事,抬手抓起一把豆粕撒进池中。
“这些年兄长为那平南将军府奔走的样子,我也不是没见过。周亚贤月前来找过他,他如今便又是这副累死累活的模样,说他已改姓杜我都是信的。虞州那位当真好手段,略施恩惠便得了一条忠心于自己的好狗,踩着邱家的血在朝中为自己争得了一席之地,还可坐拥一个宽待故友之子、念惜旧日袍泽之谊的美名。”
争抢食物的鱼儿将池水搅动得好似沸腾了一般,正如这场突如其来的对话渐渐陷入焦灼。
往事浮现在眼前,石怀玉有些急切地欠起身子,仿佛这样便能靠近池边那个孤零零的影子。
“当年周亚贤亲自来府上,并非是要同你父亲商议什么,而是来告诉邱家:先帝对邱家疑心深种,他奉圣上旨意而来,必须要带走一个人。这个人不是你兄长,便会是你。说是伴读,实则与质子无异。青重山书院对那些都城门阀权贵之后来说是伸展拳脚、结识同道的摘月台,对邱家人来说却是要如履薄冰、刀尖行走的修罗场。若非平南将军从中斡旋,将人送去昆墟,之后又扔到军营里,现下你兄长能否有命来见你都是未知。军营苦闷,沙场磨砺,刀剑无眼,都好过送入那吃人的深宫之中……”
石怀玉的影子映在身旁,池边的锦衣少爷依然没有回头。
他从来不是这池中安然度日的锦鲤,对方口中的那些如履薄冰和不得已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因为他都曾一一经历过。
但也正因为如此,旁人越是强调他那位兄长所受的磨难和痛苦,他便越是觉得心中有股无法平息的恼怒。
“怀玉婶是想告诉我:兄长生来便大义凛然、心怀远志,而我贪生怕死、不求上进,这些年从未变过。他当年自请前去,不过是因为父亲选择将黑月的真相告诉了他,而非告诉了我。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成为那个只能躲在墙角偷听的人,我也不想做这走不出九皋城的二少爷,但你们没有给过我其他选择,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质问声回荡在池塘边,许是其中的怨气太重,就连那隔着池水的鱼群也感受到了,下一刻纷纷四散逃开。
石怀玉就怔在原地,那双始终掩藏在袖中的手第一次垂下。
她知晓那两兄弟之间有着误解,却没有想到这误解竟如此之深。若非今日那位秦姑娘的几句话令她心中泛起波澜,她或许还会一直沉默下去。
“关于你母亲许青蓝,我有话要告诉你。”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再次开口,“这些话,本该你父亲亲口告诉你的。但将军的情况你也知晓,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使有秦姑娘从旁相助,他或许也很难再好起来了。此事除将军、大少爷和我之外,再无第四人知晓,你确实无法向旁人求证。但我在此立誓,若我接下来的话有一字一句是虚假,便教我五雷轰顶、不得善终。”
许秋迟没说话。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整个人好似一株粉白落尽、被风吹干的瘦桃,手中那把豆粕饼早已被捏碎。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院子里听到母亲的名讳了。他已隐约意识到石怀玉将要说出口的话或许是可怕而令人难以置信的,从他记事以来,对方向来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的,更不曾用这般重的字眼赌咒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