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秋迟的声音变了,那张灵巧的嘴说到最后竟然有些说不下去。
不知何时,他又成了那个拽着兄长衣角不肯松手的孩子,又或者他从来都是如此,而他的挽留也从来无人在意。
不知过了多久,沉默已如一粒灰尘落地。渴盼得到回应的灵魂彻底失望并重新躲回那身华丽衣裳中,变回了那位邱家二少爷。
“兄长从来都是如此。一个人做决定,一个人上路,一个人做完要做的事,从不回头看一眼。我明明当初已经看懂,现下倒是多余再问。”
许秋迟的话消散在风中,兄弟二人交错的影子已顷刻间分离,向着两个方向而去。
太阳升起没多久后,天又阴沉下来。
天地间光线暧昧,就连影子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不清。
长谈与思虑令人焦灼难眠,秦九叶在外徘徊一阵,并未等来李樵的身影,索性趁着精神头尚在,帮船坞中的船工一一检查了一番,确认无人中毒,这才放下心来,等到伸着懒腰再走出船坞的时候,天已经彻底亮了。
微凉的风从河面的方向吹来,带着些许雨水和青草的气味,瞬间洗去一夜挑灯苦辩推演的疲惫。
她深吸一口气,端起隔夜茶一饮而尽,肚子却咕噜噜叫起来,正有些发愁何处觅食,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转头一看,正对上宋拓那张沧桑的脸。
“宋某多谢姑娘先前出手相助。”
对方说罢,将手中拎着的竹篮子递了过来,篮子里有些摞在一起的水磨蒸饼,盖着粗布、摸着还是温热的。
秦九叶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还是抬手接过、抱着那蒸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这位河堤使虽然板正,但并不真的蠢钝,已然看出那滕狐是个不好惹的主,秦九叶“抢了”他送茶的差事是为帮他解围。
女子嘴里含着饼,半晌才转头对宋拓说道。
“其实大人不必多礼,我这果然居的诊金可能都不值这篮子大饼,都是举手之劳罢了。”
“姑娘方才帮忙的时候,可没提诊金的事。”
秦九叶顿了顿,半晌才淡淡一笑。
“您当初决定要腾出这船坞帮督护的时候,应当也没顾得上谈条件吧?”
宋拓面上一顿,随即也咧着那张有些干裂的嘴唇笑了。
两人都没再多说什么,就这么并肩立在风中,共同望着东方越来越亮的天空。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秦九叶隐约觉得,昨夜她乘着驴车来到此处的时候,那条河的边界似乎还在很远的位置。
宋拓留意到她的目光,当下叹息着开口道。
“姑娘可是在好奇那洹河河湾为何瞧着与昨夜不同?”
秦九叶点点头。
“不过昨日我到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许是没有看清楚。”
“姑娘没有看错,只不过你昨夜看见的那处已经被水淹了。”
秦九叶一愣,不由得再次将目光投向远方。
“在下驻守秀亭这些年,旁的本事没什么长进,只是会看老天和河伯的脸色。”那宋拓说到此处,抬手向远方一指,“不止那一处。这雨若是再不停,不出一月,水便会淹没半个码头。”
第193章 野狐谈禅
河堤使宋拓的话似乎被那不曾现身的河伯听见了一般,那日过后,九皋的雨一直未停,洹河河水一直在涨。
自从密谈结束,所有人手头的事都多了起来,话却少了许多,每日在船坞内匆匆交汇,点个头又各奔东西。
秦九叶对邱家兄弟的态度又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许是因为知晓了黑月旧事,又许是因为发现那两人远比自己想象中知道更多,她不由得总是回想起当初的种种,对自己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日这件事有了些新的感触。
但事已至此,她也无暇去细想自己的处境,秘方一事已如天边掣电亮起,轰雷迟早会落下,一切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毕竟公子琰坚持了七年,逯四海坚持了一年,和沅舟坚持了数月,那……他又能坚持多久呢?
秦九叶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好好检验一番从琼壶岛上带来的酒。她将酒液混入水缸中,又从附近码头寻了些被捞上岸、已经不太精神的鱼儿放入其中,结果不久后那些鱼儿便欢快游动起来。
她并不能肯定秘方在人以外的生灵身上也有类似的作用,但眼前的这缸鱼还是令她陷入忧愁,进而不禁开始回想那日昏暗洞窟中匆匆一瞥之下的每一张面孔。
能接受赐酒、饮下大庐酿之人多是一门之主,一朝发病绝非击杀或隔离这般简单便能解决,整个江湖必有一场大乱。距离赏剑大会已过去数日,她不知道那第一个感染者何时会发病,但她知道留给所有人的时间正在不断减少。然而此事关系重大,若运作不当反而会引起江湖动荡,思来索去还是由邱陵亲自传信回昆墟,请袁知一代为处理。但望着那只远去没入层云的信鸽,秦九叶心中却无半点落地的安稳感。
一个连赏剑大会都不曾露面、对江湖集会毫无兴趣的隐世宗门,当真会愿意插手这样一个烂摊子吗?
她强迫自己不要思索这些无能为力之事,尽量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秘方的研究中去。
为了所谓的“公平”起见,陆子参将那间用于研究秘方的内间一并交付给了她和滕狐,白天两人便免不了要共处一室,做的是同一件事,但思路与方法都不同,本可井水不犯河水,然而那滕狐显然并不做此想。
他平日里前呼后拥惯了,走到哪都有使唤不完的药僮小厮,眼下孤身闯入这船坞,处境变了、坏毛病却一点没改,竟想将秦九叶当药僮使唤,后者显然不能遂了他的意,两人又是一番较量,从一开始的抢地盘、抢药材、抢器具,慢慢发展为言语上的交锋。
毕竟动手耗神耗力,打嘴仗只需费点吐沫星子。
在此之前,秦九叶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一心二用,一边埋头试药炼药、一边说出那么多难听话来。
从前在果然居,金宝虽然也喜欢唠叨,但同这滕狐相比,危害性大可忽略不计。
滕狐的嘴不是嘴,是一种可以十二个时辰不分昼夜喷出“毒液”的暗器,她常有种想要拿针扎一下对方那张时刻紧绷的面皮的冲动,但又怕那张皮下流出来的都是毒,实在晦气。她甚至一度怀疑,对方这种“言语攻击”是一种策略,为的便是扰乱她的思维和进度,但她又想不明白这样做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接连三日,两人时而东风压倒西风、时而西风压倒东风,勉强算是平手。
屋里未能分出的高下,便要挪到屋外继续较量。
午后最闷热的时候,两人并肩走进关着病患的暗室。
这几日只要得空,秦九叶都会来这里观察记录那几名染病者的状况,负责看护的船工已同她很熟,当下便拿出准备好的面巾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