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1 / 1)

九皋南城坊间流行这样一句话:站着出银,跪着讨债。那是劝人不要轻易施恩、替人作保的话,如今到了这江湖地界,道理竟也不差分毫。

柳裁梧望着那作恶者坦然乃至嚣张的面容,似是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抬手将那只装有回生引的药瓶重新拿在手中,细细摩挲起来。

“二十二年前,是你入落砂门的第二年。你无视门规,私闯禁地偷习洗珠秘法,终致经脉逆行、走火入魔。在残杀无数医者后,你听得消息,追寻门中前首座踪迹来到战时的郁州,希望能寻到对方身边的那名医者为自己医治,途径居巢一带时遇百年难见的水患,同灾民困在唯一一艘逃出木船上。潮湿令你的腿疾再次发作,你疼痛难忍,虐杀整船一十九人,其中包括一名来自黑月的传信兵,居巢因此沦为地狱,你也在不久之后被黑月别将闻笛默擒住。怎料他在得知一切后竟选择为你瞒下罪行、放你离开,现下想想,你们应当便是那时结下的盟约。此后不久,黑月除名,狄墨设立天下第一庄,你以蚩尾驾驭群兵,剿灭门中异己登上门主宝座,借天下第一庄的东风而起,张扬跋扈、风光一时。你知晓狄墨最不堪的秘密,他也确实忌惮你三分。但只有三分,多了没有。这些年或许连三分也不足了,直到今日,他终于决定舍弃你,便让那少年上了你的船……”

“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会……”朱覆雪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个答案已在顷刻间爬上了她的舌尖,“……你是落砂门的人,你是那个首座!你是、你是……!”

柳裁梧没有说话,只双手合拢、将那只药瓶收于掌心,随即轻阖双目,口中低声默念些什么,像是在虔诚祷祝,又像是在念咒。

朱覆雪死死盯着对方诡异的动作,震惊与惊恐击溃了她、使得她面上神情看起来更加癫狂。

“也好,让我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洗珠掌法,总好过死在那无名小鬼的刀下。江湖上风声不断,我的名声自会传回门中,到时候……”

“你想多了,洗珠何其难得?不会用在你身上。”

柳裁梧睁开眼,毫不客气地将女子的自言自语打断了。

下一刻,她掌中药瓶瞬间四分五裂,与瓶中香粉一同化作一滩细粉,她拍了拍手,那些残存的粉末便飘散在晨风中,再无踪迹。

目睹一切的朱覆雪双眼暴突,喉头因用力而发出一阵咕噜声,随即爆发出一声大叫。

柳裁梧安静盯着那动弹不得、失态大叫的女子,直至对方筋疲力竭、再发不出任何声响,这才缓缓伸手将她散乱的发丝一一理顺,在她耳边轻柔低语道。

“何况我已答应过她不再杀人,自然也不会杀你。”

头皮被牵扯的感觉将恐惧与不安无限放大,朱覆雪眼珠震颤,沙哑的嗓音也变得尖锐起来。

“你要做什么?折磨我?还是将我卖给旁人?”

柳裁梧收回手,慢条斯理地摘下指尖上缠绕的那截发丝,随后拍拍手,又恢复了先前打坐的姿势。

“什么也不做,就在这等着。”

“等什么?”

空气安静下来,似乎有什么在接近、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朱覆雪立着耳朵去听,可却什么也分辨不出。半晌过后,她听到了那女子的笑声。

“等什么?当然是等你去死。”

空荡荡的甲板上有一瞬间的死寂,随即再次传来一阵叫喊声。只不过这一回,那叫喊声已弱了很多。

那是不甘心赴死之人最后的挣扎。

“你杀人是因为心中不平衡,痛恨自己受苦,旁人却能安然生活。我现下便告诉你,你为何会受苦至今。”柳裁梧的声音夹杂在挣扎的喊叫声中,显得分外平静,“因为这世上唯一愿意解你病痛之人早已被你害死了。若她还活着,依她的性子,定会为你消解病痛。但她已经死了,你这辈子都不会得到解脱,注定只能在自作自受的折磨中死去。”

从月支神香效力褪去到每一寸筋肉血脉僵硬凝滞,至少还要折腾上小半日。

柳裁梧心满意足地望着朱覆雪的面容,轻柔地为她擦去脸上血痕。

“她的名字,你不配知晓。你若有怨,且记着我的脸上路吧。百年之后黄泉相见,你便会知道自己仍不是我的对手。”

第180章 只为你燃烧

九皋城东二十里的地界是一片荒地。淋了一夜雨水的夏草疯长出半人多高,连带着林荫都瞧着浓密了些,吞上一群牛羊都不露头尾。

天色已经大亮,林间荒径仍是半明半暗,若是再跑起马来,眼前便只剩一片模糊混乱的绿色。

对于一个没什么经验的骑手来说,在这样的密林中纵马穿行同盲人行路也没什么分别。

秦九叶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将李樵拉到马背上的了,但她的身体还记得方才的惊险,整个人因脱力而颤抖着,亏得小白马脚下稳当,这才一路坚持到现在。

她不敢停下、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待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只闻自己的喘息声和凌乱马蹄声,这才转头轻拍身后的人。

“李樵?李樵……”

她急声唤着,许久才听到一声低低的回应。

“阿姊……”他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刚睡醒的回应、又像是在贴着她自言自语,“……我们回家吧。”

可不可以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想,就这样立刻带他回去那个小村庄、回到那段偷来的时光中去。

他要死在那个梦里,而不是这个彷徨不安的黎明。

“那些人或许还在附近徘徊,我自己不怕死也就算了,怎能再将阿翁和金宝牵扯进来?你自己想死,不要拉上旁人!”

女子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的黎明,将他的灵魂生生从昏沉黑暗中拉了出来,重新放回马背上继续颠簸。

方才刚被拉上马背的时候,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的伤处都火辣辣得疼着,眼下那股劲过去了,又觉得四肢冷得发麻,开口说话都觉得唇齿僵硬。

他的身体变得格外沉重,压在秦九叶背上时不由得令她想起从前上山背过的那些尸体,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透过衣衫浸透了她的后背,她抬手摸了一把,只看到一手血。

那不是她的血,可她却觉得犹如自己被刺了一般难受。

“不要睡,听见没有?你不能睡!”

但这一回,不论她如何用训斥焦急的语气说话,背后的人再没有了回应。

不行,再这么下去,就算那些江湖高手没有追上他们,对于一个伤重之人来说也没有活路可言。

秦九叶把缰绳多绕一圈在手上,努力辨认着方向、驾马向着自己记忆中的方向而去。

磕磕绊绊又行了半炷香的工夫,两人一马总算钻出了林子,荒芜小径的尽头隐约露出一片空地来,空地上是座已经塌了一半的破旧木屋,木屋前那排石槽和桩子说明这里曾是处驿站,只是河水改道泛滥后渐渐废弃。此处离东阖门尚有一段距离,赶路的人一般不会穿过荒地踏足此处,这几乎被荒草掩盖的破屋子可谓隐蔽难寻。

从前为果然居立招牌的时候,秦九叶常来这附近的村子问诊要账,日子久了也攒下不少老主顾,一次出诊结束、天色已晚,她为了躲雨意外发现了这处落脚的地方,后来便常在这临时歇上一宿。这几年虽不再经常走方跑动,有时采药路过,也会在这边做些草药研究、图个清静。

彼时她便想过,日后若是遇上麻烦事,倒是可在这躲上一阵,没承想这一天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