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1 / 1)

“听闻那是江湖上顶顶厉害的存在,里面的人应当也都是江湖高手,总不至于到这花船上来做工……”

莲子还未吃进嘴里,口中却已开始有些发苦,秦九叶本只想顺着对方的话应和几句,可说着说着却已然明白了什么。

为何那些斟酒端盘的侍婢各个步伐轻盈,为何那跳舞的伶人动作格外舒展有力,为何那些乐师奏出的乐章都隐隐含着杀气。

因为他们都是武林高手,或者说曾经是。

果然,丁渺的声音随即响起。

“这些是庄里犯了错的人。当然,他们犯下的并不是最糟糕的错误。若是那样,你便也见不到他们了。”

莲子的清香在鼻间徘徊,秦九叶的指尖捏着那枚莲子缓慢搓揉着,像是不经意般开口问道。

“先生出身书院,果然见多识广。我也只是好奇,既然这庄中之人个个身手不凡,为何江湖中只闻天下第一庄之名,却不闻那庄中弟子姓名,更未曾听闻有人上了这天下武学的排行榜?”

“凡习武者,必有胜负。孰高孰低,交手便知。可这天下第一庄出身的高手,虽各个身怀绝技、武功登峰造极,却终身不能在这江湖中拥有一席之地。只因他们从出师那日起,便会被指派给特定的主人,作为武者服侍其终生。严格来讲,他们只能算是旁人手中的刀剑。一柄刀剑又怎会在江湖中有属于自己的姓名呢?”

所以说,一切都是假的。

他的名字是假的,来历是假的,就连同她在一起相处的点点滴滴或许也都是假的。

秦九叶指尖动作停了下来,目光落在那琉璃碗映出的倒影上。

那是她身旁之人模糊而沉默的脸庞。她分辨不清那倒影中人的表情,也不想转过头去看他。

她的喉咙仿佛被一团沾了墨的纸堵住般难受,这种难受因他的沉默而愈演愈烈,令她陡然生出一种想要戳破一切的冲动。

秦九叶指尖用力,手中那枚莲子顷刻间碎裂开、露出里面深绿色的莲心来。

“我有个朋友,平日里最喜欢讲些江湖逸闻,可先生方才所说之事,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不知先生可愿为我继续为我解惑?譬如这庄中之人大都何去何从?离开山庄后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这些发问有些没来由的突兀,她问出口的一刻本也不指望真能得到解答,下一刻却听丁渺的声音从容地响起。

“这便要说到山庄与书院之间那点隐秘的关联了。世人只知青重山书院乱世定江山,就似明月之于长夜般尚洁,却未曾探寻过明月暗影之处的秘密。每个青重山书院弟子都可以在学成出山那日,从天下第一庄中挑选属于自己的随从。青重山书院弟子大都出身权贵,是以天下第一庄出身者追随的主人大都会是未来朝中重臣。这些人嘴上不谈杀戮、双手不染鲜血,活得清白而洒脱,因为他们的烦恼自有旁人替他们解决。而那些十几岁开始便跟随主人、随侍左右的少年少女们,服下的是代表生死契约的毒药,献上的是年轻的血肉之躯和永不背叛的忠诚。他们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刀、最听话的剑,可以日复一日地执行着杀戮指令而不问缘由,即使空有一身杀人的本领,却没有选择和反抗的权力,主人要他们做什么,他们便要做什么,沦为宴客时的玩物、发泄怒火时的靶子、代人受过替罪的傀儡,事毕则被弃而践之,都是常有的事。他们会这样行尸走肉地度过一生,直至他们的主人决定彻底舍弃他们,就像丢弃一块用脏的布、一把磨钝了的剪子、一张千疮百孔的鼓皮……”

丁渺的声音轻柔而动听,可他所讲的每一个字落在秦九叶耳中都犹如指甲划过铜镜一般刺耳。

不知怎地,她竟想起那日她在小雨中从郡守府衙出来后,那少年在小巷中曾说过的话。

他言及书院时的语气是那样的不屑,不屑中又隐隐透出无法消解的恨意。而在面对邱陵的时候,他那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敌意,似乎也在顷刻间有了解释。

剥莲子的少年已经彻底没了动静。他那只昨夜方才伤过的手眼下紧紧缩成一团,还带着淤青的指甲已有些发白,像是下一刻便要被他攥出血来一般。

相比昨夜连断两根手指的痛,这种被剥得赤条条、当面踏碎尊严的惩罚,无异于扒皮剖心,是另一场不见血光的折磨。

秦九叶飞快收回目光,扔掉了手中那被捏碎的莲子,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道。

“丁先生自己也是书院出身,在外还是应当谨慎言论,以免有心人听去,拿你的话多加编排。”

丁渺顿了顿,随后望向秦九叶,眼神依旧温润而坚定。

“姑娘既开口问我,我必诚心回应。何况我信姑娘为人,你不是那种搬弄是非之人。”他说完这一句,声音恰到好处地一顿,随即望向她身边的人,“至于这位小哥……”

他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然而这种停顿远比继续说下去更令人难受。

从方才开始便一言不发的李樵终于抬起头来,望向那书生扮相的年轻男子。

在拨弄人心、掠夺他人好感这件事上,他还鲜有遇到过对手。可眼前这清隽文弱的书生却三言两语便将他推到了危险边缘。

他的眼神中有些恶狠狠的光就要遮掩不住,就在此时,他身旁的女子却先他一步开口了。

“先生与我才相识一日,大可不必对我如此信重。”

秦九叶边说边笑着将先前斟好的玫瑰露分给对方一杯,似乎对两个男子刚刚那一瞬间的剑拔弩张毫无察觉。

凭空而来的敌意被消解些许,气氛恢复些许缓和,丁渺亦笑着开口,语气轻松不少。

“其实我方才所言也不是什么禁忌之谈、秘而不宣之事。这些规矩都是在天下第一庄成立之时便已定下的。不论是江湖还是朝堂,都早已默许了这一切。如今朝中位高权重者,大都深谙此道。”

秦九叶思绪飞转,敏锐捕捉到对方言语中隐藏的信息,不由得开口追问道。

“如此说来,这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看似是个江湖中人,实则也同朝堂有些不可言说的渊源?”

丁渺放下手中杯盏,沉吟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

“有关这位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的传闻有许多,但无一能够证实,其中流传最广的是关于他的出身的。江湖传言,他的养父乃是前朝门阀世族之后,侥幸逃脱灭族之祸后改名换姓、成为一方富甲,因受其已故生父生母之恩才将其收养在身边。狄墨八岁便入青重山书院,十七岁随义父迁官南下至庐江,二十岁成为庐江一带最年轻的督监,却又一朝辞官,隐姓埋名多年,直至三十岁时以布衣之身入江湖并建立天下第一庄,以收尽天下恶人、除尽武林之祸患为帜,至今已有二十年整。”

“那狄墨昔日的书院同袍曾言,墨为人孤执,专修吏治法纪,好胜败之事。虽对都城贵族们俯首帖耳,但骨子里流着刚愎狠厉的血。他的养父或许从未真正忘却过曾经的灭族之耻,而他亦将一切看在眼中,将前朝覆灭归罪于文臣昏聩、武将拥兵、门阀当道,初入朝堂时便以一己之力扶植寒门子弟,以督监身份往返各州大营代君行使监察要务,却从未染指兵权之事,是以即便他有一个涉及前朝的养父,先帝对他也从未有过太深的猜疑。”

有着如此出身之人,行事必然会比寻常人还要小心谨慎百倍。既然如此,为何放着好好的仕途不走,偏要在这江湖上设立天下第一庄给自己找麻烦?

或许那狄墨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顺应都城宫墙之中、宝座之上的那位的意思罢了。

对天家来说,天下第一庄无疑是一剂万用良方,明面上可掌控江湖诸多势力,暗中亦可施以手段、平衡朝局,就算壮大也无兵权,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江湖草莽,远比那些世代袭爵、手握铁符的王侯将相好掌控得多。

但还是有什么不对劲。譬如那狄墨当年明明已位列督监,为何又要一朝辞官?他隐匿踪迹的那些年究竟做了什么?为何归来之时便成了江湖中人?先帝当真全然信任于他吗?为何不是旁人、而偏偏选中他去坐拥江湖势力、暗中平衡朝局?

秦九叶思绪不停,整个人也跟着沉默下来。

丁渺见状终于截住话头,面上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来。

“瞧我,定是在书院待久了,这喜欢教书讲经的毛病是改不了了,逢人问起便一发不可收拾,让姑娘见笑了。”

秦九叶淡淡一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中已看不出任何异样。

“哪里的话?丁先生论起事情来条理清晰、简明扼要,可比我那开茶馆的朋友强多了,他惯是喜欢夸大其词、遮遮掩掩的那一套,听多了让人心烦。”

丁渺也笑了,他似乎对这评价很是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