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厢正想着,突然听得身后砰地一声响,一阵刺鼻的烟雾弥漫开来,却是那一开始抢在前面的大汉丢出一颗烟丸来,随后趁乱撞开房门夺门而去。
这一出实在令人始料未及,秦九叶离得近些,当下被呛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只道原来这质量好的烟丸是如此有用,想着日后一定要搞些来傍身,下一刻突然便觉身后白光一闪,烟瘴中那咚咚远去的脚步声戛然而止,门外走廊再次归于死一样的寂静。
片刻后,那黑脸汉子的身影自烟瘴中走出,脸上依旧是那副神情。
“没点本事也敢上我方外观的船。可是觉得我们好欺负、一心只想着来混银子?”
对方的声音轻描淡写的,秦九叶却看到了他收剑时吞口上沾染的血迹。
江湖上风言风语近三月,直将这方外观说得凄风苦雨、终日饮恨,如今一见可远不是那么回事。至少这使剑的黑脸汉子绝非等闲之辈,身上煞气十足,绝非传闻中所说的那留守观内的武功微末的幸存弟子。
是天下第一庄已经插手了吗?这方外观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眼前这一局究竟又要走向何处?
秦九叶又重重咳嗽了几声,总算将那烟丸的烟气从肺里挤了出去,随后想定了什么,上前一步开口道。
“小的杨远志,是……”她略微一顿,眼睛瞥一眼那瘫坐在一旁的女子,顺势说道,“是七姑的旧相识。方才听七姑所言,得了些启发,斗胆上前一试。”
地上的七姑闻言,颤巍巍抬头看她一眼,显然有些不明所以。
秦九叶没有看她,径自趋走上前,不等那佩剑壮汉反应过来,已将药箱摊开在地上,占好了位置。
有了那大汉的前车之鉴,她只道自己的生路决计不在身后的那扇门上,而在这张病气缭绕的暖榻上。
方一走近那张暖榻五步之内,她鼻间便嗅到一股微弱香气。她一边低头假意摆弄药箱,一边偷瞄那张放在暖榻旁的桌案。
那张镶嵌着细碎螺钿与宝石的小案上堆满了烛灯,烛灯间放着一只青釉狻猊香炉,那淡淡的香气便是从其中溢散出来的。
炉顶已无半点烟气,想来其中之物已然燃尽,但她仍能分辨出这点残存的香气是什么。
那是乌松子研磨成的粉末,纯度很高,几乎没有掺些其他香料。乌松子药性霸道,只需指甲缝中的一点,便能令人陷入昏睡,制成香粉燃烧后更是见效迅猛。只是此物不可长期接触,长期服用会令人神智昏聩。
最重要的是,它还是十光散中最主要的成份之一。
她终于知道为何方才这元岐听到“十光散”三个字后会有那般反应了。
他连乌松子都直接用上了,十光散于他而言早就没什么用处了。
秦九叶收回目光,弓着身子将脉诊摆正位置,随后示意那元岐伸出手来。
手指搭上那元岐手腕的一刻,秦九叶瞬间便明白了那七姑方才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又为何会好似中邪一般说出那些颠三倒四的话来。
因为这元岐身上除了病,还有毒。
那是一种经过反复调试、用方配比都很巧妙的毒。虽说是毒,却能驯化人的五腹六脏,能在短时间内调动起一个人全身经脉的力量来。但一旦断服,毒性便会带来反噬,令中毒者生受五内俱焚之苦。
而那样的痛苦,便是焚烧多少乌松子粉也不能尽数缓解。
秦九叶目光微斜,又飞快瞥了一眼暖榻上的元岐,终于有些明白此处昏暗的光线和那三层竹纱帐究竟是为了遮掩什么。
暖榻上的人衣衫单薄,几乎遮掩不住那具身体上的血痕。那是毒发之人难以消除痛苦近而出手自残留下的,旧的还未愈合,新的又添其上,开放的创面经不起任何粗糙厚重布料的摩擦,只能覆着轻软的料子。而若非此人眼下身处病中,只怕这些伤痕远不止于此。
这等奇毒,若是第一次遇上,她或许也没有十足把握。但她并不是第一次见这种毒了。
定了定神,秦九叶抬头看向那元岐、沉稳地说道。
“观主之症需得精炼丹丸、连服半月方有根治的可能,若是时间紧迫,在下也可先行一遍针缓解些许……”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那元岐不耐烦地打断了。
“没那个必要炼丹煎药,行针吧。”
第129章 幽夜晴风
“请观主稍等片刻,我去取针来。”
秦九叶说罢,起身离开那张床榻,走向自己放在一旁的药箱。转身的一瞬间,她感受到了那七姑投在自己身上的求生目光。对方显然将活着从此处走出去的希望寄托在了她身上,恨不能自己变成一根针供她差遣。
这种希望是令人颇有负担的,秦九叶尽量不去看那目光,取了自己的毫针便又返回床榻前。
“请观主除衣。”
床榻上的元岐没说话,眼睛却眯了眯。
一旁立着的那佩剑道士见状,当即冷声道。
“就隔着衣服行针。别磨蹭,快着些。”
秦九叶望一眼那元岐瘦骨嶙峋的身体和领口隐约的血迹,当下有些明白了这年轻观主的顾忌。就算他眼下起身都有些困难,但他毕竟还是一观之主,不能在一个江湖末流走方郎中面前坦露自己难看的病体,更不能让外人瞧见他身上那些自残抓挠时留下的伤痕。
若是在果然居,她早就已经上手扒衣服了。
可此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若是敢上手扒衣服,人家便敢扒她的皮。
秦九叶在心底长叹一声,只能采取迂回策略。
“那烦请备些酒来。”
三大坛酒液倒入盆中,秦九叶先用其净手、洗针,随后用浸透酒液的帕子将要行针的部位擦拭了一遍,薄衫被酒液打湿些许、粘在皮肤上,一来算是起到了些许清洁的作用,二来也让衣服下的身躯肌理能够呈现出一点轮廓来。
对医者来说,全力以赴自是不必多说。而对病者来说,不可讳疾忌医是最基本的要求。从前那些贵族得了见不得人的病,总要遮遮掩掩,又搞出了什么“悬丝诊脉”的花活,不知耽误了多少病情。而眼下她竟要隔着衣服行针……若是让她那死鬼师父知晓了,定要用瓢敲破她的头。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催眠自己已习得了隔空视物之妙法,随即双目圆瞪,拈起第一根针来。
她的针法虽算不得登峰造极,但却以迅疾精准出名。整个九皋若真正可以做到隔空定穴、配穴有力的医者并不多,她便是其中之一。
她不是什么天资卓越之人,自幼已懂得勤学补拙的道理,与其说是她那懒散师父教会了她,不如说是丁翁村那无数病患成就了她。吃过苦的人都很会忍耐,付不起昂贵药钱便只能用行针来缓解,扎偏了地方也不会叫痛,她便是在一次次试错和被宽容中练得了一身本领。
秦九叶紧抿嘴唇,一根根毫针在她指尖稳稳落下,随着她指尖轻轻捻动后便立住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