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1 / 1)

“我这算啥。”他笑着摆摆手:“楼上能玩牌,感兴趣了上去赌一把。”

我也笑着摇头:“你知道我这人,运气一向不怎么好。”

“没点胆量。”他鄙视我,将钱扔给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夜输的裤衩子都不剩,借烟借钱也在赌,就不信翻不了盘,你猜怎么着。”

“怎么?”

他爽朗一笑:“还真没翻盘,差点连命都赌进去,让你二爷揪着我好一顿打,藤条,知道么?”他比划一下:“这么粗,这么长,硬是打折好几根,肋骨都给我打断,让我躺进医院好些天。”

“那还赌?”我哭笑不得:“五爷真是好胆量。”

“你不赌怎么知道输赢?万一赢了呢?”他轻飘飘地:“后来我越想越气,越想越气,直接带人把那儿抄了,连公家都知道了,结果你猜又怎么着?”

我配合地露出好奇:“怎么?”

“我打了一赌博窝点,还算做好事了,公安局局长都亲自给我发锦旗,还评选我是年度最佳热心市民,那锦旗到现在还在我客厅上挂着,你说扯不扯淡,哈哈哈哈……”

他笑后沉寂地说:“但是呢,我跟老蒋的恩怨也就此结下了,因为那赌博窝点,是他的。”说完他又哈哈大笑:“你是没见他当时那脸色,臭的啊,比那街边卖长沙臭豆腐的臭豆腐还臭,但没办法,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找二爷评理来着,但你干什么不可能打公家的脸啊,也不能把兄弟献祭吧,他气的直跺脚,最后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居心不良,拿他洗白,你说这人,一贯阴险,就是把人往卑鄙了想。”

我直白地问:“五爷当真没这个意思?”

他瞅我一眼,也不藏着掖着:“倒也有,不然怎么不点别人单点他?但也不是为了洗白,而是纯心不满。你想想为什么,我不是那么为非作歹、不靠谱的人。我和这几个弟兄,几十年前从家里出来,一路摸爬滚打,我身为老幺,没少受他们关照,但这人啊,利欲熏心,很难维持原貌。”

他望望窗外的天:“要说我们的恩怨,是从大哥离世那天开始的。”

茶我不知道是什么茶,但是好茶,品着茶,五爷给我讲了一段故事。

他们当时所在的村落四面环山,男人山上劈柴,打猎,女人种地,洗衣,一年四季都缝缝补补,维持家用。村里只有一所小学和初中,邻里街坊虽隔得远,要背篓筐走山路,但也相处和睦,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们五个虽不同姓,却好的结过拜。大哥稍长他们几岁,比他们见过世面,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紧着他们几个兄弟,他们倒不是家里的独生子,有的在家里排老大,有的在家里排老幺,他们几个的排行,也是跟着家里的排行来的,每天老二老三老四老五的喊,自然而然也成了现在的模样,要真论年龄,老五比老四蒋总还大一岁。

老大的母亲生他时难产去世了,他由爷爷奶奶照顾,他爸是个有本事的,不愿一辈子在这深山老林里,硬是不顾家里的反对拿着几十块钱就出远门打工去了。就留二老和自己的儿子,家里过的一贫如洗,大部分时间都要靠邻居救济,因为两个老人,一个瘫在床上动不了,一个还瘸了一条腿。当时的他们没文化、没知识、更是法盲,老大饿的受不了了就去偷、去抢,去吃人家每年给长辈烧纸似的贡品,村里也有不少人对他不满,但顾及着他的家庭情况和他的年龄,还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放了一马。

五爷说他们几个认识老大的契机都不一样,老二是家里摘果子了,会被派来给老大几个,老三是他妈经常在河边洗衣裳,他跟着来,就和每天无聊打水漂的老大认识了,至于老四,更是自己上山偷玩时摔了一跤,被老大抗着救了出来,还有他自己,是有一天被家里的长辈拿着擀面杖打出家门时,被老大捡回了家,给他煮了一碗白面条,让他吃饱了肚子。

提起往事,像过往云烟,他神情落寞,找我要了根烟。

后来老大家里来人了,不是他父亲,是他父亲的工友,带个盒子回来了,里面装着他爸的骨灰,说是在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了,当场死亡,因为路途遥远,怕臭了就直接火花了,根本来不及通知他家里人,等老大捧着那骨灰盒要下葬时,甚至连头七都过了。

老大一个人上山挖土,刨坑,神情抽搐、扭曲,豆大的眼泪全掉在坑里,硬是一声没吭,他自己挖了坟,埋了人,谁都没告诉,连家里的二老都不知道。工友念及他们可怜,硬是塞了一笔钱,走时不忍心地说,按道理,工地应该给赔偿款的,但是……他叹了口气,走了。

但是怎么?老大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活?老大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受够了,他仰面望着高山,仿佛埋的不是父亲,而是他,他知道有一天他也会被这大山压在地下,不停地有土落下,找不到踪迹。

他们的结局,是像愚公一样搬山,最后累死在山脚,化成白骨,化成灰烬。

真的吗?

老大不信,他要跑了。跑之前他拿着钱,买了吃的喝的,送到几个兄弟们的门前。原本是默不作声的,却恰好碰见又被打出家门的老五,两个人四目相对,老大扭头就往回走,老五跟着他,拽着他,被甩开,也拦着他,大声质问他:“你是不是要去死?”

老大说:“你放什么狗屁?!”

老五说:“我都知道了!”

那天他闲着没事儿去找老大玩,恰好碰见工友找上门,他躲在暗处偷看,几次想出去都没胆量,最后还是灰头土脸的回家。他知道老大这人,一切都自己抗,嘴硬心软,他也不知道是哪根脑子抽了,急的想掉泪,说哥,大哥,你别死好不好,求求你,你别死。死了就没人把被赶出家门的他领走了,也没人给他煮面条,更没人带他去玩。

老大无奈的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老五一听他要出山,瞬时来了兴趣,说他也要去,老大让他死了这条心,老五说他就要去,不让他去他就跟去,或者他也偷偷跑出去,气的老大捶了他一顿,但还是同意了。没成想老五这嘴巴快的藏不住秘密,直接跟其他几个说了,其他人一听,出山,打拼,他们从没有幻想和见过的外面新世界,他们也呆够了这一年四季荒无人烟的破地,于是几个人偷摸的拼拼凑凑的拿着包裹,里面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全是用到用不到的破烂,就这么徒步跋涉,后又坐着拉货的三轮车,硬是翻过了那座山。

他们年轻,但有胆量,白天干活卖力,晚上投抢都来,什么都干,也什么都干过,几个人挤在一间出租房,一张大通铺,墙面上是潮湿腐烂的墙皮,长着霉斑,桌子上是馒头、方便面,还有烟和酒,一个二手诺基亚,他们吃、喝、唱,幻想未来的美好生活,一个说将来要住三百平方米的大别墅,一个说我将来要骑马,另一个说要取个漂亮赛天仙的老婆,生一堆胖娃娃,还有一个说将来要吃上鲍鱼、龙虾。

那是零几年,黑社会正横行猖獗的时代,老大加入了帮派,每天刀尖舔血,虽年龄小,硬是混出了一片天,其他几个兄弟也跟着他开始吃香喝辣,接触违法勾当。他们换了房子,买了好酒好烟,人手一部全新的智能手机,走路带风,出门带派,他们去溜冰场,ktv,酒吧,出入各种鱼龙混杂的娱乐场所,别提多逍遥自在。可是树大招风,老大获了利,也树了敌。

那是所有事情的转折点,当时的他们已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档口和生意,可以自给自足,虽联系的少了,感情却不减,每个月还是会有几天聚在一起吃喝玩乐,或者开小会。那时老大在会上说,自己不想干了,想退出了。话一出兄弟几个都沉默了,老二是不喜生事的,默认他的想法,老五是个非常知足的,觉得现在就已经比当初好不知道多少倍了,所以不干就不干了,唯有老三和老四两个人不同意,老三是觉得维持现状就好,不用非要退,老四是觉得,都走到这一步了,半途而废,太可惜了,他希望老大再撑一撑。

老五私心偏老大,支持他的一切决定,自然看不惯他的做法,回嘴呛道:“你是大哥他是大哥?他干什么还得经过你的同意了?”

老四说:“大哥在问我们的看法,我只是说出来而已。”

老五觉得老四虚伪,老四觉得老五脑子有坑。

后来,老大还是没退,在一次帮派斗争中让人捅了几刀,他赶到时已经晚了,老大的手垂到病床下,心电图拉成一条直线,病床前三个男人,唯独缺了他,唯独他没有见上大哥的最后一面,老五当时双腿一软就跪下了,双眼通红,抖着嘴没说出话。

他恨老四,恨的牙根痒痒,他总是想,如果当时没有老四为了私心和贪念出来反驳,老大现在是不是还活着,还悠然自得的拍他的脑袋骂他没出息,老四无数次跟他解释老大选择坚持的原因不是因为自己,是因为怕退了以后不成器的老五连饭都没得吃。但老五不信,直到老二亲口和他说,老大临终的遗言,是你们兄弟三个都能照顾好自己,唯有老五,像个孩子,我这几年打拼的成就你们看着分了,哪怕将来有天兄弟反目,也多照顾他点,看在兄弟一场的份儿上,别欺负他。

五爷双眼含泪,抽出两张纸巾擦擦眼,皮笑肉不笑:“我有很多长一段时间都睡不好,一闭眼就是大哥,就是从前,就是做梦,梦的也是他给我煮的那碗白面条,明明自己都天天吃不饱,还问我够不够,那米缸见底了,他把最后一碗米盛给我,我跟他一起下河,他水性好,一见我往那深处游,就急头白脸的骂骂咧咧,把我拽上来扇两耳光。我一度不敢回家,我一回家就难受,他下葬那天下着小雨,我看不清他墓碑上的遗照。”

“我怎么不恨他?”他看向我,眼神像一头受伤的老虎,逼着自己舔舐伤口:“他们现在吃香喝辣,每天沉醉在温柔乡,甚至都忘了自己是谁,他们是谁?嗯?没有大哥,他们哪儿来的今天?我们刚出大山,没找到工作,租出租房时,吃的喝的用的全他妈是大哥他爸的陪葬钱!但是大哥一句抱怨都没说过。他这辈子没成家,帮过的人也不少,但是好像除了我,就没人记得他了。”

我张张嘴,没说出话,也没忍住抽根烟。

房间一时安静,沉寂许久后五爷才收拾好心绪,再次开口:“小段,虽然前两次的交道不太愉快,但我直觉你和我们不是一类人,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也不是让你站队,本身我们年龄也都大了,再喊打喊杀也不可能了,无非是想多挣点钱,度过下半生就得了,但你还年轻,二爷跟我说了,你走上这条路也是逼不得已,趁现在还不晚,及时退出吧。”

虽然这些人都会演戏,嘴里的话也半真半假,但在这一刻,我依旧单纯幼稚地认为,五爷对大哥的感情不似作假,他也是唯一一个劝我及时回头的人,我突然想起蒋义天说,老五这人心不坏,就是蠢,容易被人煽动,但是真的吗?我说:“大哥的墓在哪儿?”

他略微警惕地看着我,我给他倒了茶。思索片刻,他还是告诉我地址,交代着大哥喜欢喝二锅头。我离开后驱车前往,是一处偏僻的墓园,找了许久才找到。前面已经摆放几十瓶二锅头,我将酒放在另一侧,看向遗照上的人,二十岁左右,挺帅一小伙子,笑的肆意阳光,还有一双深沉的眼。

我看了他很长时间。

回去的路上我和五爷通电话。虽然他说下辈子喊打喊杀不可能了,但他提起往事时那股怨气和仇恨遮都遮不住,他不是觉得不可能了,他是觉得这辈子活够了,大哥的遗嘱也遵循够了,他们兄弟到这步,已经没什么好维持表面友好的了,既然要撕破脸,那就谁撕都一样。

我把蒋总要求我做的事和我的计划以及困难和他说了,他说:“这些话你应该跟老二说,他比我有脑子。”

我笑笑:“但是大哥应该不希望你输,如果他在世,我想他也会让我选择你。他的这张遗照,是你拍的吧。”

他声音都拔高了:“你怎么知道?”

沉默片刻他又说:“是他第一次穿西装,我拍的。”

我说:“你又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前尘往事?”

实际上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憋在他心里太长时间了,他忍不住了,他想孤注一掷了,他想给自己违背大哥的遗言找一个理由:你看,是他们先欺负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