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1 / 1)

她知道,他?既在此处见她,则今日一见,必有惊涛。

“当?年,我?顶着市舶司提督的名头?,奉旨督造龙山、开元、承天三寺。”王义?伯的视线转向?灯火,沉声开口,“世人只见庙宇巍峨,香火鼎盛。山腹之?中,却是我?带人开凿的数十条密道,盘龙锁、连环枢、流沙陷……层层机关护的,是堆积如山的白银。”

八年前旧事,八千两白银去向?。

他?陈述得过于直接,开门见山,不留余地。

她知道,这番话他?必定?准备了许久,压下心头?的震动,平静接话:“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义?伯枯瘦的手指在案沿划过,“江忠茂奉旨南下,在闽广敛财,刮地三尺。他?深知,一旦白银悉数押解回京,他?这柄内廷的快刀,离鸟尽弓藏也就不远了。这个时?候,幕僚汤河献计:必须让这笔巨银‘消失’,银子一日未到国库,江忠茂的项上人头?,便一日安稳。”

“于是,借大修山寺之?名,行转运藏匿之?实。汤河居中调度,我?负责选址、开凿、布设机关。”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久远的挣扎,“其实,我?本一介匠人,只求技艺传世,无意涉此险地,谁料,邵方、连同泉州大海商洪老,找到了我?。他?们以东南流民遍地、饿殍遍野为由,言道此银若入京,徒肥硕鼠,若能截留些许,或可活民无数。我?彼时?还年轻,被?这番说辞打动,自负技艺,也便应承了。”

“按照最初的谋划,我?不止要?设计密库机关,更得在最后关头?,完成?一件事将?本该交予江忠茂的、开启库银的三把钥匙偷走。”

“只可惜,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阖眼?,额上深刻的纹路更深,“我?与邵方、洪老往来的密信,被?我?亲弟王仲贵,发现了。他?……向?江忠茂告发了此事。”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燃烧的微响。

黄葭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江忠茂震怒,暗中查捕。千钧一发之?际……”王义?伯闭目一瞬,自嘲一笑,“为了自保,我?将?盗银的罪名,推到了令祖,黄老爷子身上。”

黄葭的瞳孔骤然?收缩。

祖父之?死,真相竟是如此?!

“江忠茂信了。”王义?伯的目光落在冷透的残茶上,“你祖父……因?此被?杀。”

他?话音平静,没有泣血。

冰冷的陈述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真相的皮肉,露出里面早已腐烂发黑的骨头?。

黄葭僵坐在那里,震惊如冰水浇头?,冻住了所有情绪,只余下一种刺骨的寒意。

她死死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王义?伯深吸一口气,缓缓抬眼?,“说出来,我?总算能……踏实地去地下见黄公了。”

他?声音里没有解脱的轻松,只有一种走到终点的认命。

黄葭冷下眉眼?,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

她身体纹丝未动,兀自打破沉寂:“白银藏于山寺,你们原本打算如何运走?”

王义?伯对她的冷漠并无反应,仿佛早已预料,“原计划是徐徐图之?。借商队、漕运,甚至海船,分批运出,如蚁搬山。然?而”

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苦涩的纹路,“钥匙未能凑齐。我?们之?中,出了内奸。”

“谁?”黄葭的声音依旧冰冷,锐利如刀锋。

“汤河。”王义?伯吐出这个名字,语气里是尘埃落定?般的确认,“他?本是洪老安插在江忠茂身边的暗桩,深得信任。三把钥匙,原定?分别交予邵方、洪老和我?。谁料,汤河早已背叛了洪老,那年倭寇暴乱,人心惶惶之?际,他?趁乱卷走了邵方和洪老手中的两把钥匙,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时?,无人疑他?。他?是洪老心腹,根深蒂固,而我?,”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嘲,“是外人。我?第一个嗅到了杀机……也跑了。”

最后三个字落下,带着一种事隔经年的麻木。

三把钥匙,汤河带走两把,不知所踪,他?自己藏匿一把,远遁他?乡。

那山寺里的白银,便成?了无人能启的死藏,也成?了他?背负半生的枷锁。

油灯的光,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深影。

书房内,旧纸墨与陈木的气息压下来,带着往事腐朽的重量,无声地弥漫开。

平静片刻,黄葭凝视着他?,“今年春末,江忠茂在运河上遭遇截杀,可如你所言,他?分明?一无所知,又?为何遭难?”

王义?伯手指案沿一叩,声音平直无波:“当?年风声紧,邵方、洪老疑心于我?,杀意渐起。我?在走之?前,特意去见了江忠茂一面。”

他?抬眼?笑了,眼?底掠过一丝算计的微光,“我?不过是……放个饵,让他?们以为,我?背叛了他?们,把东西?给了江忠茂,他?们也就无暇顾我?。”

放个饵,轻飘飘三字,却是当?年生死一线的一步棋。

她眼?底涌起震惶

驱虎吞狼、祸水东引……

王义?伯今日这些话,简直颠覆了她数十年来对于这位老前辈的印象。

在漩涡里挣扎求生,用尽一切手段拉别人下水,以求活路。

这、才是真正的他?吗?

黄葭抬眼?看向?他?,深吸了一口气。

隔着迷离的灯火,王义?伯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我?如今,已归附邵方。” 他?直言不讳,语气里听不出是庆幸还是无奈:“还有一事挂怀,我?那侄儿预诚……入狱了。”

听到王预诚的名字,她撇过脸,端坐如山。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敲在人心上:“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对他?、对翻船那件事耿耿于怀。提督着意处置督造山寺的旧匠,你曾极力劝阻。预诚侄儿为表忠心,为提督鞍前马后,在送匠人返乡的船上动了手脚。”

“一船人,葬身鱼腹。其中……不乏你黄家的亲朋故旧。”

“镇海楼上,提督设宴为他?升官庆贺。我?那二弟与弟媳林氏皆在座,”王义?伯的叙述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只陈述冰冷的事实,“你当?众发难,大闹一场。自此,开罪了整个王家,乃至莆田林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