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顿了顿,声音压低,“近来风声有变,山东那边,胶莱河开凿的动静不小,运河上跑船的老把式们都在观望,说要是通了,或许船帮在运河上,还能有新?路数。”
黄葭点了点头,未置可否。
胶莱河连通胶州湾与?莱州湾,若成?,海运与?漕运格局确会生变,但这并非她此刻关心的。
崔平见她不语,放下?勺子?,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雨声淹没:“这次来,是祝舵主的意思。”
他看向她,“也?是来……把当日答应您查的第三件事,办了。”
“第三件事”四字落下?,四下?仿佛凝滞了一瞬。
摊主搅动汤锅的声音、檐外哗哗的雨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烛光映过黄葭清冷的面?容,她眼神?定定地看向崔平,等待下?文。
他放下?汤勺,声音沉稳:“您当日托查邵老在闽广的行迹和交游,我北归后,辗转寻访了帮里几个消息灵通的老人,也?只拼凑出些零碎。”
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思绪,“道是十几年?前,邵老便数次南下?,其志非小,但闽海这地方……水太深。”
他抬眼看了看黄葭,眼神?坦率:“泉州洪氏,世居刺桐港,宋元时蕃舶辐辏,根基深厚,朝廷的市舶司都要给几分薄面?;福州阮氏,造船起家,船坞码头遍布,手上握着最好的工匠和航道。这两家盘踞多年?,外人想插一脚,难如?登天。”
“至于漳州月港许氏……”
崔平提到?这一家,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尤其是许朝京掌舵的这些年?,雄踞月港,船队纵横东、西二洋,与?佛郎机、红毛番皆有勾连,府县官员亦多仰其鼻息。其人路子?野,胆子?大?,南洋的香料、大?明的丝绸瓷器……没有他不敢碰、碰不到?的生意,在闽海,真是如?日中天。”
摊主在远处锅灶旁打着瞌睡,对角落里的低语浑然不觉。
崔平忽然叹了一口气?,“您也?知道,邵老起家,靠的是运河漕运,根基在江北。到?了闽海,强龙难压地头蛇,他就?算有心,也?无力撼动这几家分毫。”
黄葭微微蹙眉,“那、后来的黄淮会是怎么……”
崔平笑了笑,喝了口汤,“邵老无法正面?抗衡黄氏、阮氏这些大?海商,便只能走官衙的路子?,为了搭上市舶司那条线,不惜下?了血本,当年?,提督江忠茂偏重佛事,要在闽南大?修寺庙,据说、在背后出大?钱的,就?是邵老。”
黄葭怔了怔,目中透出一丝了然。
想来,邵方就?是这个时候,与?白银有了牵扯。
崔平把话带到?,轻轻吹了吹碗边的热气?。
黄葭深吸一口气?,声音清冷,开门见山,“你可知晓,黄淮会除了青杉客栈,在闽地,尤其福州、泉州、漳州一带,可还有别的巢穴?”
崔平握着汤匙的手一顿,抬眼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巢穴?您……”
他意识到?什么,眉头微蹙,“莫非您要寻他老人家?当日江北之事,十三舵北上,皆背离其愿,如?今邵老若见了您,只怕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不瞒你说,”黄葭面?色冷沉,“我四叔四婶,在五月时就?被?黄淮会的人掳走了,现下?……还是下?落不明。”
“啪嗒!”
崔平手中的汤匙落入碗中,溅起几点油花。
亲人被?掳是大?事,难怪黄舵主如?此急切地问邵老的根底。
他眸光微变,想起当日江北之事,脸上多了几分凝重,“难道……他们抓了人,是想报复您?”
黄葭不置可否,目光沉静如?渊,“无论如?何,我要尽快找到?那些人,青杉客栈,我已经去过了,没有找到?人,只能看看他们还有没有别的藏身之处。”
崔平定了定神?,手指在桌上敲着。
须臾,他压低了声音,“邵老为人谨慎多疑,巢穴必然隐秘。我只听老人们提过一嘴,早年?间,他们在马尾港附近,靠江边的地方,好像有个不起眼的小院,对外说是存放杂货的栈房,实则是私下?碰头的地方。具体不知,只说是在一处旧船厂后面?的棚户区里,不大?好找。”
“马尾港……旧船厂后面?……”黄葭低声重复着,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平静。
她缓缓站起身,移开板凳上“多谢。”
她没有说更多,但那平静之下?涌动的东西,却让崔平感到?一股寒意。
桌上的油灯,火苗在穿棚而入的冷风中,不安地摇曳了一下?。
黄葭抓起油纸伞,转身便要踏入淅沥的雨幕。
“黄舵主。”崔平忽然开口,带着一丝急切的郑重。
黄葭脚步顿住,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今日多谢了,难为你大?老远跑一趟,等我……”
“您客气?了,”崔平打断了她,平和的神?色更添几分诚恳,“我临行前,祝舵主特意交代过,让我务必把一句话带到?。”
他顿了顿,迎着她沉静如?水的目光,郑重开口:“他说,当日劫囚,还有船帮北迁,多得?您指路活命,这是大?恩。若天不绝我辈,往后船帮还能借胶莱河水再?兴,这份恩情,必有还报之日。”
雨丝斜斜飘下?,落在两人之间。
黄葭神?色复杂,没有接话。
崔平目光坦荡,接着道:“况且,我此来福建七日,也?打听得?一些,您如?今在福州船厂督造海船,是改天换地的大?事。祝舵主的意思,无论您是何身份,这段交情,江北十三舵记着,往后……也?不会断了。”
黄葭静静地听着,听出他话里沉甸甸的承诺,还有“共图后事”的约定。
她并未回应,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一瞬,轻微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她声音平淡,撑开那把半旧的油纸伞,抬步便走入了连绵的雨幕之中。
伞影很快与?夜雨融为一体,消失在小巷尽头。
崔平眉头紧锁,最终沉沉叹了口气?,看着冷掉的馄饨,再?无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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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未绝,夜色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