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默默吃饭,四围只有瓷勺碰碗的轻响。
窗外雨声,连绵不绝。
“船厂那边,今日有几根大料要下龙骨,你过去看看账目,清点库房,”
陆东楼开了?口?,语气平淡,“雨势虽小?了?些,但地上湿滑,若要去船坞,就吩咐多带人手,务必小?心。”
黄葭咽下口?中的米粥,喉间有些发紧:“知?道了?。”
她喝着清粥,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目光只落在面前那一方白瓷碗。
灯火勾勒出低垂的侧脸,几缕未束好的发丝垂在颊边,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出昨夜并不安稳的痕迹。
陆东楼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低头一笑。
·
雨势汹汹,倾泻在福州船厂的瓦楞之上。
门?楼高大的影子下,工部主?事徐安携两位工首,正站在檐下等?候,身后是乌泱泱一片人。
林工首灰白头发被风吹得散乱,陈工首则垂手肃立,雨水打湿了?袖侧,官袍在身的徐安也未能幸免,袖口?皆已湿透。
然而几人仿佛浑然不觉,焦灼目光穿过雨幕,投向长街方向。
须臾,雨水喧嚣里,一乘青布小?轿在终于出现。
轿帘掀开,黄葭弯腰走出,身后随从忙撑开油伞。
她今日一身蓝衫简素,握了?一卷纸稿,脚步沉稳地走过来,踏过泥泞水洼,径直来到檐下行?礼。
“诸位,久等?了?。”
徐安上前一步,拱手深深一揖,脸上极为恭敬,“黄大人客气,您冒雨而来,实在辛苦。昨夜送来的方略下官与陈、林二位工首已经看过,实在……叹为观止。”
陈工首也缓步上前,声音透着笃实,“‘铁木龙骨’选料、制箍、护箍三处,可谓穷究物性?之妙,尤其?那‘夹钢法’的构想熟铁为基取韧,高碳硬钢嵌合取刚,刚柔相济,老朽看后觉得稀奇,还想听您说上一说。”
林工首也缓缓点头,声音清朗:“护箍之法,效仿水师炮船油麻铠甲,层层隔绝盐雾,大人思虑之深远,非常人可及,只是我等?并未督造过水师船只,往后还要向大人一一讨教。”
“诸位客气了?。”
黄葭目光平静地掠过三人的脸,只微微颔首:“雨大,还是先进去吧。”
众人颔首。
黄葭抬步往船厂深处行?去,一众人跟在身后,簇拥左右。
雨水敲打着船坞棚顶、垛堆,奏出一片连绵的鼓点。
她的目光扫过巨木的堆垛,掠过露天工棚下被油布半掩的器具,脚步忽缓,旋即恢复如常。
众人屏息跟随,无?人敢扰。
走过几个棚子,黄葭忽然看向徐安,“库房储料几何?”
“回大人,”徐安立刻接话,“上好闽北红松尚有两百余方,南洋柚木约三百方,另有铁力木料两百余方,已遵您前函,尽数封存待选。”
他语速飞快,字句清晰,显早已准备好。
“点卯是什么时候?”
林工首接口?,声音洪亮,“是卯时初刻点验,酉时末刻放工,风雨无?阻。迟一刻,当日工钱减半;旷工一日者,三日不得上工。”
黄葭不再?多问,只轻轻“嗯”了?一声。
终于行?至正堂。
堂内干燥,隔绝了?外间的潮湿喧嚣。
众人落座,仆役奉上热茶,白气袅袅。
黄葭未碰茶盏,只将那卷手中的纸稿在桌上展开。
众人望去,墨迹清晰,线条工整,赫然是“铁木龙骨”详图及分解。
“事急,虚礼免了?。”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压下堂内细微的声响。
黄葭目光如炬,扫过陈工首、林工首等?人,最后看向徐安。
“徐主?事,即日发函闽北各山场,依所列纹理、尺寸、韧性?三则,再?选铁力木三百方。不惜银钱,只求合度。木料运抵,即刻以桐油、生?漆混合涂封端面,置于阴干仓,遣专人看护此事由你亲督,不容闪失。”
“是。”徐安肃然应道。
她的目光转向陈工首:“陈老,制箍‘夹钢法’,由你亲领精于锻铁、识得火候的老匠十人,即日开炉试锻,熟铁为基取其?韧,高碳硬钢嵌于受力命门?。火候、嵌合时机、锻打次数,皆依此图所注,每日试制二十箍,记录其?形变、裂纹,酉时末刻来报。”
陈工首缓缓起身,行?礼沉声,“大人放心,老朽必定谨慎行?事。”
最后,黄葭的目光定在林工首身上:“即日抽调熟手女工二十人,专事浸油、搓麻、编甲,需上等?桐油浸透,麻、必选长纤维旧缆拆解所得,搓捻务紧密,编甲层数、叠压次序,皆照图施工。”
“是。”林工首沉声应诺,斩钉截铁,“属下必到场,亲自监看。”
话音落定,雨水喧嚣,如铁幕垂天。
堂内众人目光闪烁,皆望向上座之人。
陈工首与林工首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知?这一月多来,上面搁置着铁木龙骨的议案,还要他们停滞工期,便是为了?等?这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