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葭目光半沉,须臾又抬起眼,“我不能走。”
她顿了顿,喝了一口?茶,“江忠茂身任巡漕御史,一定会来?部院查账,我留下,才?方便日后行事。”
崔平一时顿在原地,半晌,点了点头。
要问的话已?经问完,他站了起来?,却见黄葭仍然坐在那里,没有动,窗边熹微的天光照入,洒在她清癯的眉目间。
“您、还有旁的事?”
雨声瑟瑟,窗纸经了雨的潮气,迎着风霍铎霍铎作响。
黄葭抬眸看向他,“能否帮我打听三个?人的消息?”
崔平微微一愣,见她神色郑重?,拱手道:“船帮纵横南北,消息灵通,舵主尽管吩咐。”
烛火漾漾,将地上两道身影拉长。
“头一个?要你查的,是现任福州市舶司掌事王义伯。”黄葭仰面,语气变得平静,目光倏尔寒凉,“此人雅好棋局音律,昔年他凭这两样得江忠茂赏识,成了内府红人。可不久后,与他同在内府为官的族弟忽然翻脸无情,陷害他勾连外官、出卖内府账目,他大受打击,厌倦了名利之争,辞官离开福建,直到今年才官复原职。”
“您都?知晓得这般清楚,还要查什么?” 崔平蹙眉,转头望向她。
灯火缓缓跳动,映出黄葭沉静的面容。
正因为太清楚了,反让她细思恐极。
黄葭垂下眸子,迟疑半刻,又看向崔平,“我想知道,当年他离开福建,究竟是厌倦了争斗,还是迫于别的缘由不得不走。”
崔平深吸一口?气,走到柜台边,“我记下了。”
黄葭道了声谢。
崔平瞥了她一眼,不由地有些紧张。
福建市舶司人情复杂,去年又迁了址,要查探起来?必要花费一番工夫,而第一个?人查起来?已?这般麻烦,不知另外两位是什么履历复杂的人物。
窗上的树影微漾,将两人隐没在黑暗中。
黄葭的目光轻扫过他的脸,接着道:“第二个?要查的,是漕运总督陆东楼。”
风声哗然,崔平心中一震,怔怔地看着她。
她眉眼肃穆,“此人入官场以来?的所有事情,我都?要知道,比方说?,在何地做过官,任上有哪些政绩,与谁有私交,得罪过什么人,越详细越好。”
崔平颔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第三个?人呢?”
一句问出,屋子里仍是静静的。
黄葭没有回?答,而是沉默了。
风声猎猎,擦过窗隙,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拧眉深思了片刻,又看向他,“这个?人……还是等回?了江北后再查吧。”
“也好。”崔平不知她在犹疑什么,但?既然她如此说?了,他也不再追问。
他用油纸包好了几?味药,递给黄葭,“木料一进谷,我会派人传信给您,就算是报个?平安。”
雨纷纷而下, 天地寂寥。
黄葭撑伞走出药铺,举目望天,天色尚是昏沉。
上了桥头,见两岸垂柳摇乱,裹挟着肃杀的风声。
黄葭走在这风声里,也能短暂地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
她想查的第三个?人,是邵方。
但?听方才?崔平的话头,句句仍以邵方的嘱托为先,可见她虽接过了邵方的舵主木牌,却也不足以越过邵方,去做一些事。
黄葭没有久任舵主的念头,等报了仇,她还是要回?去过她自己?的日子,但?这种遭人处处掣肘的感觉,又让她不好受。
此番与邵方结交,究竟算不算与虎谋皮?
……
一泓日光斜照入户,檐头凝着霜。
船厂灯火通明,黄葭走过二门,只见里面人影攒动。
一班家丁自几?个?仓库间走来?走去,工匠们?进进出出,举着木料,抬起又放下,“乒铃乓啷”的声音响动不止。
黄葭眉头微蹙,走了过去。
只见康厂官身边的书办也待在仓门前,与十几?个?船工首围在两边。
书办见了她,连忙拱手一礼,“他们?天不亮就来?了,怕惊动督工歇息,才?没有上报。”
黄葭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前面走动的家丁身上,语焉不详, “隔两日来?一回?,真是勤快。”
“有的人勤快起来?,可不是好事。”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响起。
黄葭循声望去。
与她搭话的人,是船厂资历最老的汪工首。
她不由诧异,浙江船厂的十几?位工首深谙明哲保身之道,自她与何埙的矛盾闹开后,一个?个?都?对她避之不及。
黄葭也早已?习惯了他们?的冷淡,没想到今日他们?却一反常态、主动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