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三个人正说着,只听黛玉忽然又嗽了一声.紫鹃连忙跑到炕沿前站着,侍书雪雁也都不言语了.紫鹃弯着腰,在黛玉身后轻轻问道:“姑娘喝口水罢。”黛玉微微答应了一声.雪雁连忙倒了半钟滚白水,紫鹃接了托着,侍书也走近前来.紫鹃和他摇头儿,不叫他说话,侍书只得咽住了.站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声.紫鹃趁势问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应了一声,那头似有欲抬之意,那里抬得起.紫鹃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边,端着水试了冷热,送到唇边,扶了黛玉的头,就到碗边,喝了一口.紫鹃才要拿时,黛玉意思还要喝一口,紫鹃便托着那碗不动.黛玉又喝了一口,摇摇头儿不喝了,喘了一口气,仍旧躺下.半日,微微睁眼说道:“刚才说话不是侍书么?"紫鹃答应道:“是."侍书尚未出去,因连忙过来问候.黛玉睁眼看了,点点头儿,又歇了一歇,说道:“回去问你姑娘好罢."侍书见这番光景,只当黛玉嫌烦,只得悄悄的退出去了.原来那黛玉虽则病势沉重,心里却还明白.起先侍书雪雁说话时,他也模糊听见了一半句,却只作不知,也因实无精神答理.及听了雪雁侍书的话,才明白过前头的事情原是议而未成的,又兼侍书说是凤姐说的,老太太的主意亲上作亲,又是园中住着的,非自己而谁?因此一想,陰极阳生,心神顿觉清爽许多,所以才喝了两口水,又要想问侍书的话.恰好贾母,王夫人,李纨,凤姐听见紫鹃之言,都赶着来看.黛玉心中疑团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寻死之意了.虽身体软弱,精神短少,却也勉强答应一两句了.凤姐因叫过紫鹃问道:“姑娘也不至这样,这是怎么说,你这样唬人。”紫鹃道:“实在头里看着不好,才敢去告诉的,回来见姑娘竟好了许多,也就怪了。”贾母笑道:“你也别怪他,他懂得什么.看见不好就言语,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懒脚懒就好。”说了一回,贾母等料着无妨,也就去了.正是:
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不言黛玉病渐减退,且说雪雁紫鹃背地里都念佛.雪雁向紫鹃说道:“亏他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紫鹃道:“病的倒不怪,就只好的奇怪.想来宝玉和姑娘必是姻缘,人家说的`好事多磨',又说道`是姻缘棒打不回'.这样看起来,人心天意,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说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宝玉没急死了,闹得家翻宅乱.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一个弄得死去活来.可不说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结下的么。”说着,两个悄悄的抿着嘴笑了一回.雪雁又道:“幸亏好了.咱们明儿再别说了,就是宝玉娶了别的人家儿的姑娘,我亲见他在那里结亲,我也再不露一句话了。”紫鹃笑道:“这就是了。”不但紫鹃和雪雁在私下里讲究,就是众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两两,唧唧哝哝议论着.不多几时,连凤姐儿也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贾母略猜着了八九.
那时正值邢王二夫人凤姐等在贾母房中说闲话,说起黛玉的病来.贾母道:“我正要告诉你们,宝玉和林丫头是从小儿在一处的,我只说小孩子们,怕什么?以后时常听得林丫头忽然病,忽然好,都为有了些知觉了.所以我想他们若尽着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你们怎么说?"王夫人听了,便呆了一呆,只得答应道:“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至于宝玉,呆头呆恼,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却还都是个小孩儿形象.此时若忽然或把那一个分出园外,不是倒露了什么痕迹了么.古来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想,倒是赶着把他们的事办办也罢了。”贾母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样.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那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贾母道:“自然先给宝玉娶了亲,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况且林丫头年纪到底比宝玉小两岁.依你们这样说,倒是宝玉定亲的话不许叫他知道倒罢了。”凤姐便吩咐众丫头们道:“你们听见了,宝二爷定亲的话,不许混吵嚷.若有多嘴的,с防着他的皮。”贾母又向凤姐道:“凤哥儿,你如今自从身上不大好,也不大管园里的事了.我告诉你,须得经点儿心.不但这个,就象前年那些人喝酒耍钱,都不是事.你还精细些,少不得多分点心儿,严紧严紧他们才好.况且我看他们也就只还服你。”凤姐答应了.娘儿们又说了一回话,方各自散了.从此凤姐常到园中照料.一日,刚走进大观园,到了紫菱洲畔,只听见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嚷.凤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见了,早垂手侍立,口里请了安.凤姐道:“你在这里闹什么?"婆子道:“蒙奶奶们派我在这里看守花果,我也没有差错,不料邢姑娘的丫头说我们是贼。”凤姐道:“为什么呢?"婆子道:“昨儿我们家的黑儿跟着我到这里顽了一回,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边去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今儿早起听见他们丫头说丢了东西了.我问他丢了什么,他就问起我来了。”凤姐道:“问了你一声,也犯不着生气呀。”婆子道:“这里园子到底是奶奶家里的,并不是他们家里的.我们都是奶奶派的,贼名儿怎么敢认呢。”凤姐照脸啐了一口,厉声道:“你少在我跟前唠唠叨叨的!你在这里照看,姑娘丢了东西,你们就该问哪,怎么说出这些没道理的话来.把老林叫了来,撵出他去。”丫头们答应了.只见邢岫烟赶忙出来,迎着凤姐陪笑道:“这使不得,没有的事,事情早过去了。”凤姐道:“姑娘,不是这个话.倒不讲事情,这名分上太岂有此理了。”岫烟见婆子跪在地下告饶,便忙请凤姐到里边去坐.凤姐道:“他们这种人我知道,他除了我,其余都没上没下的了。”岫烟再三替他讨饶,只说自己的丫头不好.凤姐道:“我看着邢姑娘的分上,饶你这一次。”婆子才起来,磕了头,又给岫烟磕了头,才出去了.
这里二人让了坐.凤姐笑问道:“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岫烟笑道:“没有什么要紧的,是一件红小袄儿,已经旧了的.我原叫他们找,找不着就罢了.这小丫头不懂事,问了那婆子一声,那婆子自然不依了.这都是小丫头糊涂不懂事,我也骂了几句,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了。”凤姐把岫烟内外一瞧,看见虽有些皮绵衣服,已是半新不旧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窝多半是薄的.至于房中桌上摆设的东西,就是老太太拿来的,却一些不动,收拾的干干净净.凤姐心上便很爱敬他,说道:“一件衣服原不要紧,这时候冷,又是贴身的,怎么就不问一声儿呢.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说了一回,凤姐出来,各处去坐了一坐,就回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儿取了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斗珠儿的小皮袄,一条宝蓝盘锦镶花绵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时岫烟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场,虽有凤姐来压住,心上终是不安.想起"许多姊妹们在这里,没有一个下人敢得罪他的,独自我这里,他们言三语四,刚刚凤姐来碰见。”想来想去,终是没意思,又说不出来.正在吞声饮泣,看见凤姐那边的丰儿送衣服过来.岫烟一看,决不肯受.丰儿道:“奶奶吩咐我说,姑娘要嫌是旧衣裳,将来送新的来。”岫烟笑谢道:“承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丢了衣服,他就拿来,我断不敢受.你拿回去千万谢你们奶奶,承你奶奶的情,我算领了。”倒拿个荷包给了丰儿.那丰儿只得拿了去了.不多时,又见平儿同着丰儿过来,岫烟忙迎着问了好,让了坐.平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说,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岫烟道:“不是外道,实在不过意。”平儿道:“奶奶说,姑娘要不收这衣裳,不是嫌太旧,就是瞧不起我们奶奶.刚才说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岫烟红着脸笑谢道:“这样说了,叫我不敢不收。”又让了一回茶.
平儿同丰儿回去,将到凤姐那边,碰见薛家差来的一个老婆子,接着问好.平儿便问道:“你那里来的?"婆子道:“那边太太姑娘叫我来请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的安.我才刚在奶奶前问起姑娘来,说姑娘到园中去了.可是从邢姑娘那里来么?"平儿道:“你怎么知道?"婆子道:“方才听见说.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们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儿笑了一笑说:“你回来坐着罢。”婆子道:“我还有事,改日再过来瞧姑娘罢。”说着走了.平儿回来,回复了凤姐.不在话下.
且说薛姨妈家中被金桂搅得翻江倒海,看见婆子回来,述起岫烟的事,宝钗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泪来.宝钗道:“都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吃几天苦.如今还亏凤姐姐不错.咱们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咱们家里人。”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大哥哥这几年在外头相与的都是些什么人,连一个正经的也没有,来一起子,都是些狐群狗党.我看他们那里是不放心,不过将来探探消息儿罢咧.这两天都被我干出去了.以后吩咐了门上,不许传进这种人来。”薛姨妈道:“又是蒋玉菡那些人哪?"薛蝌道:“蒋玉菡却倒没来,倒是别人。”薛姨妈听了薛蝌的话,不觉又伤心起来,说道:“我虽有儿,如今就象没有的了,就是上司准了,也是个废人.你虽是我侄儿,我看你还比你哥哥明白些,我这后辈子全靠你了.你自己从今更要学好.再者,你聘下的媳妇儿,家道不比往时了.人家的女孩儿出门子不是容易,再没别的想头,只盼着女婿能干,他就有日子过了.若邢丫头也象这个东西,"说着把手往里头一指,道:“我也不说了.邢丫头实在是个有廉耻有心计儿的,又守得贫,耐得富.只是等咱们的事情过去了,早些把你们的正经事完结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还没有出门子,这倒是太太烦心的一件事.至于这个,可算什么呢。”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
薛蝌回到自己房中,吃了晚饭,想起邢岫烟住在贾府园中,终是寄人篱下,况且又穷,日用起居,不想可知.况兼当初一路同来,模样儿性格儿都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如夏金桂这种人,偏教他有钱,娇养得这般泼辣,邢岫烟这种人,偏教他这样受苦.阎王判命的时候,不知如何判法的.想到闷来也想吟诗一首,写出来出出胸中的闷气.又苦自己没有工夫,只得混写道: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
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写毕看了一回,意欲拿来粘在壁上,又不好意思.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见笑话。”又念了一遍,道:“管他呢,左右粘上自己看着解闷儿罢。”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来夹在书里.又想自己年纪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见这样飞灾横祸,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闺弱质,弄得这般凄凉寂寞.正在那里想时,只见宝蟾推门进来,拿着一个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来让坐.宝蟾笑着向薛蝌道:“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儿酒,大奶奶叫给二爷送来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费心.但是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怎么又劳动姐姐呢。”宝蟾道:“好说.自家人,二爷何必说这些套话.再者我们大爷这件事,实在叫二爷躁心,大奶奶久已要亲自弄点什么儿谢二爷,又怕别人多心.二爷是知道的,咱们家里都是言合意不合,送点子东西没要紧,倒没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讲究.所以今日些微的弄了一两样果子,一壶酒,叫我亲自悄悄儿的送来."说着,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儿二爷再别说这些话,叫人听着怪不好意思的.我们不过也是底下的人,伏侍的着大爷就伏侍的着二爷,这有何妨呢。”薛蝌一则秉性忠厚,二则到底年轻,只是向来不见金桂和宝蟾如此相待,心中想到刚才宝蟾说为薛蟠之事也是情理,因说道:“果子留下罢,这个酒儿,姐姐只管拿回去.我向来的酒上实在很有限,挤住了偶然喝一钟,平日无事是不能喝的.难道大奶奶和姐姐还不知道么。”宝蟾道:“别的我作得主,独这一件事,我可不敢应.大奶奶的脾气儿,二爷是知道的,我拿回去,不说二爷不喝,倒要说我不尽心了。”薛蝌没法,只得留下.宝蟾方才要走,又到门口往外看看,回过头来向着薛蝌一笑,又用手指着里面说道:“他还只怕要来亲自给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讪讪的起来,因说道:“姐姐替我谢大奶奶罢.天气寒,看凉着.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这些个礼。”宝蟾也不答言,笑着走了.
薛蝌始而以为金桂为薛蟠之事,或者真是不过意,备此酒果给自己道乏,也是有的.及见了宝蟾这种鬼鬼祟祟不尴不尬的光景,也觉了几分.却自己回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那里就有别的讲究了呢.或者宝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么样,却指着金桂的名儿,也未可知.然而到底是哥哥的屋里人,也不好。”忽又一转念:“那金桂素性为人毫无闺阁理法,况且有时高兴,打扮得妖调非常,自以为美,又焉知不是怀着坏心呢?不然,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什么不对的地方儿,所以设下这个毒法儿,要把我拉在浑水里,弄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儿,也未可知。”想到这里,索性倒怕起来.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忽听窗外扑哧的笑了一声,把薛蝌倒唬了一跳.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 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
话说薛蝌正在狐疑,忽听窗外一笑,唬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宝蟾,定是金桂.只不理他们,看他们有什么法儿。”听了半日,却又寂然无声.自己也不敢吃那酒果.掩上房门,刚要脱衣时,只听见窗纸上微微一响.薛蝌此时被宝蟾鬼混了一阵,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是如何是可.听见窗纸微响,细看时,又无动静,自己反倒疑心起来,掩了怀,坐在灯前,呆呆的细想,又把那果子拿了一块,翻来覆去的细看.猛回头,看见窗上纸湿了一块,走过来觑着眼看时,冷不防外面往里一吹,把薛蝌唬了一大跳.听得吱吱的笑声,薛蝌连忙把灯吹灭了,屏息而卧.只听外面一个人说道:“二爷为什么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这句话仍是宝蟾的语音.薛蝌只不作声装睡.又隔有两句话时,又听得外面似有恨声道:“天下那里有这样没造化的人。”薛蝌听了是宝蟾又似是金桂的语音,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这一番意思,翻来覆去,直到五更后才睡着了.刚到天明,早有人来扣门.薛蝌忙问是谁,外面也不答应.薛蝌只得起来,开了门看时,却是宝蟾,拢着头发,掩着怀,穿一件片锦边琵琶襟小紧身,上面系一条松花绿半新的汗巾,下面并未穿裙,正露着石榴红洒花夹裤,一双新绣红鞋.原来宝蟾尚未梳洗,恐怕人见,赶早来取家伙.薛蝌见他这样打扮,便走进来,心中又是一动,只得陪笑问道:“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宝蟾把脸红着,并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个碟子里,端着就走.薛蝌见他这般,知是昨晚的原故,心里想道:“这也罢了.倒是他们恼了,索性死了心,也省得来缠。”于是把心放下,唤人舀水洗脸.自己打算在家里静坐两天,一则养养心神,二则出去怕人找他.原来和薛蟠好的那些人因见薛家无人,只有薛蝌在那里办事,年纪又轻,便生许多觊觎之心.也有想插在里头做跑腿的,也有能做状子的,认得一二个书役的,要给他上下打点的,甚至有叫他在内趁钱的,也有造作谣言恐吓的:种种不一.薛蝌见了这些人,远远躲避,又不敢面辞,恐怕激出意外之变,只好藏在家中,听候传详.不提.
且说金桂昨夜打发宝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消息,宝蟾回来将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说了.金桂见事有些不大投机,便怕白闹一场,反被宝蟾瞧不起,欲把两三句话遮饰改过口来,又可惜了这个人,心里倒没了主意,怔怔的坐着.那知宝蟾亦知薛蟠难以回家,正欲寻个头路,因怕金桂拿他,所以不敢透漏.今见金桂所为先已开了端了,他便乐得借风使船,先弄薛蝌到手,不怕金桂不依,所以用言挑拨.见薛蝌似非无情,又不甚兜揽,一时也不敢造次,后来见薛蝌吹灯自睡,大觉扫兴,回来告诉金桂,看金桂有甚方法,再作道理.及见金桂怔怔的,似乎无技可施,他也只得陪金桂收拾睡了.夜里那里睡得着,翻来覆去,想出一个法子来:不如明儿一早起来,先去取了家伙,却自己换上一两件动人的衣服,也不梳洗,越显出一番娇媚来.只看薛蝌的神情,自己反倒装出一番恼意,索性不理他.那薛蝌若有悔心,自然移船泊岸,不愁不先到手.及至见了薛蝌,仍是昨晚这般光景,并无邪僻之意,自己只得以假为真,端了碟子回来,却故意留下酒壶,以为再来搭转之地.只见金桂问道:“你拿东西去有人碰见么?"宝蟾道:“没有。”"二爷也没问你什么?"宝蟾道:“也没有。”金桂因一夜不曾睡着,也想不出一个法子来,只得回思道:“若作此事,别人可瞒,宝蟾如何能瞒?不如我分惠于他,他自然没有不尽心的.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他作脚,倒不如和他商量一个稳便主意。”因带笑说道:“你看二爷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宝蟾道:“倒象个糊涂人。”金桂听了笑道:“你如何说起爷们来了。”宝蟾也笑道:“他辜负奶奶的心,我就说得他。”金桂道:“他怎么辜负我的心,你倒得说说。”宝蟾道:“奶奶给他好东西吃,他倒不吃,这不是辜负奶奶的心么。”说着,却把眼溜着金桂一笑.金桂道:“你别胡想.我给他送东西,为大爷的事不辞劳苦,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说瞎话,所以问你.你这些话向我说,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宝蟾笑道:“奶奶别多心,我是跟奶奶的,还有两个心么.但是事情要密些,倘或声张起来,不是顽的。”金桂也觉得脸飞红了,因说道:“你这个丫头就不是个好货!想来你心里看上了,却拿我作筏子,是不是呢?"宝蟾道:“只是奶奶那么想罢咧,我倒是替奶奶难受.奶奶要真瞧二爷好,我倒有个主意.奶奶想,那个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过怕事情不密,大家闹出乱子来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别性急,时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备的去处张罗张罗.他是个小叔子,又没娶媳妇儿,奶奶就多尽点心儿和他贴个好儿,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过几天他感奶奶的情,他自然要谢候奶奶.那时奶奶再备点东西儿在咱们屋里,我帮着奶奶灌醉了他,怕跑了他?他要不应,咱们索性闹起来,就说他调戏奶奶.他害怕,他自然得顺着咱们的手儿.他再不应,他也不是人,咱们也不至白丢了脸面.奶奶想怎么样?"金桂听了这话,两颧早已红晕了,笑骂道:“小蹄子,你倒偷过多少汉子的似的,怪不得大爷在家时离不开你。”宝蟾把嘴一撇,笑说道:“罢哟,人家倒替奶奶拉纤,奶奶倒往我们说这个话咧。”从此金桂一心笼络薛蝌,倒无心混闹了.家中也少觉安静.
当日宝蟾自去取了酒壶,仍是稳稳重重一脸的正气.薛蝌偷眼看了,反倒后悔,疑心或者是自己错想了他们,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倒辜负了他这一番美意,保不住日后倒要和自己也闹起来,岂非自惹的呢.过了两天,甚觉安静.薛蝌遇见宝蟾,宝蟾便低头走了,连眼皮儿也不抬,遇见金桂,金桂却一盆火儿的赶着.薛蝌见这般光景,反倒过意不去.这且不表.
且说宝钗母女觉得金桂几天安静,待人忽亲热起来,一家子都为罕事.薛姨妈十分欢喜,想到必是薛蟠娶这媳妇时冲犯了什么,才败坏了这几年.目今闹出这样事来,亏得家里有钱,贾府出力,方才有了指望.媳妇儿忽然安静起来,或者是蟠儿转过运气来了,也未可知,于是自己心里倒以为希有之奇.这日饭后扶了同贵过来,到金桂房里瞧瞧.走到院中,只听一个男人和金桂说话.同贵知机,便说道:“大奶奶,老太太过来了。”说着已到门口.只见一个人影儿在房门后一躲,薛姨妈一吓,倒退了出来.金桂道:“太太请里头坐.没有外人,他就是我的过继兄弟,本住在屯里,不惯见人,因没有见过太太.今儿才来,还没去请太太的安。”薛姨妈道:“既是舅爷,不妨见见。”金桂叫兄弟出来,见了薛姨妈,作了一个揖,问了好.薛姨妈也问了好,坐下叙起话来.薛姨妈道:“舅爷上京几时了?"那夏三道:“前月我妈没有人管家,把我过继来的.前日才进京,今日来瞧姐姐。”薛姨妈看那人不尴尬,于是略坐坐儿,便起身道:“舅爷坐着罢。”回头向金桂道:“舅爷头上末下的来,留在咱们这里吃了饭再去罢。”金桂答应着,薛姨妈自去了.金桂见婆婆去了,便向夏三道:“你坐着,今日可是过了明路的了,省得我们二爷查考你.我今日还叫你买些东西,只别叫众人看见。”夏三道:“这个交给我就完了.你要什么,只要有钱,我就买得来。”金桂道:“且别说嘴,你买上了当,我可不收。”说着,二人又笑了一回,然后金桂陪夏三吃了晚饭,又告诉他买的东西,又嘱咐一回,夏三自去.从此夏三往来不绝.虽有个年老的门上人,知是舅爷,也不常回,从此生出无限风波,这是后话.不表.
一日薛蟠有信寄回,薛姨妈打开叫宝钗看时,上写:
男在县里也不受苦,母亲放心.但昨日县里书办说,府
里已经准详,想是我们的情到了.岂知府里详上去,道里反
驳下来.亏得县里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顶上去了.那
道里却把知县申饬.现在道里要亲提,若一上去,又要吃苦.必是道里没有托到.母亲见字,快快托人求道爷去.还叫
兄弟快来,不然就要解道.银子短不得.火速,火速.薛姨妈听了,又哭了一场,自不必说.薛蝌一面劝慰,一面说道:“事不宜迟。”薛姨妈没法,只得叫薛蝌到县照料,命人即便收拾行李,兑了银子,家人李祥本在那里照应的,薛蝌又同了一个当中伙计连夜起程.
那时手忙脚乱,虽有下人办理,宝钗又恐他们思想不到,亲来帮着,直闹至四更才歇.到底富家女子娇养惯的,心上又急,又苦劳了一会,晚上就发烧.到了明日,汤水都吃不下.莺儿去回了薛姨妈.薛姨妈急来看时,只见宝钗满面通红,身如燔灼,话都不说.薛姨妈慌了手脚,便哭得死去活来.宝琴扶着劝薛姨妈.秋菱也泪如泉涌,只管叫着.宝钗不能说话,手也不能摇动,眼干鼻塞.叫人请医调治,渐渐苏醒回来.薛姨妈等大家略略放心.早惊动荣宁两府的人,先是凤姐打发人送十香返魂丹来,随后王夫人又送至宝丹来.贾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等都打发丫头来问候,却都不叫宝玉知道.一连治了七八天,终不见效,还是他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才得病好.后来宝玉也知道了,因病好了,没有瞧去.
那时薛蝌又有信回来,薛姨妈看了,怕宝钗耽忧,也不叫他知道.自己来求王夫人,并述了一会子宝钗的病.薛姨妈去后,王夫人又求贾政.贾政道:“此事上头可托,底下难托,必须打点才好。”王夫人又提起宝钗的事来,因说道:“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该早些娶了过来才是,别叫他糟踏坏了身子。”贾政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是他家乱忙,况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经年近岁逼,不无各自要料理些家务.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过礼,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你把这番话先告诉薛姨太太。”王夫人答应了.到了明日,王夫人将贾政的话向薛姨妈述了.薛姨妈想着也是.到了饭后,王夫人陪着来到贾母房中,大家让了坐.贾母道:“姨太太才过来?"薛姨妈道:“还是昨儿过来的.因为晚了,没得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王夫人便把贾政昨夜所说的话向贾母述了一遍,贾母甚喜.说着,宝玉进来了.贾母便问道:“吃了饭了没有?"宝玉道:“才打学房里回来,吃了要往学房里去,先见见老太太.又听见说姨妈来了,过来给姨妈请请安.因问:宝玉坐了坐,见薛姨妈情形不似从前亲热,"虽是此刻没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语。”满腹猜疑,自往学中去了.
晚间回来,都见过了,便往潇湘馆来.掀帘进去,紫鹃接着,见里间屋内无人,宝玉道:“姑娘那里去了?"紫鹃道:“上屋里去了.知道姨太太过来,姑娘请安去了.二爷没有到上屋里去么?宝玉道:鹃道:“不定。”宝玉往外便走.刚出屋门,只见黛玉带着雪雁,冉冉而来.宝玉道:“妹妹回来了。”缩身退步进来.
黛玉进来,走入里间屋内,便请宝玉里头坐.紫鹃拿了一件外罩换上,然后坐下,问道:“你上去看见姨妈没有?"宝玉道:“见过了。”黛玉道:“姨妈说起我没有?"宝玉道:“不但没有说起你,连见了我也不象先时亲热.今日我问起宝姐姐病来,他不过笑了一笑,并不答言.难道怪我这两天没有去瞧他么。”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过没有?"宝玉道:“头几天不知道,这两天知道了,也没有去。”黛玉道:“可不是。”宝玉道:“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叫我去,老爷又不叫我去,我如何敢去.若是象从前这扇小门走得通的时候,要我一天瞧他十趟也不难.如今把门堵了,要打前头过去,自然不便了。”黛玉道:“他那里知道这个原故。”宝玉道:“宝姐姐为人是最体谅我的。”黛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错了主意.若论宝姐姐,更不体谅,又不是姨妈病,是宝姐姐病.向来在园中,做诗赏花饮酒,何等热闹,如今隔开了,你看见他家里有事了,他病到那步田地,你象没事人一般,他怎么不恼呢。”宝玉道:“这样难道宝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他和你好不好我却不知,我也不过是照理而论。”宝玉听了,瞪着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见宝玉这样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书来细看了一会.只见宝玉把眉一皱,把脚一跺道:“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才刚我说的都是顽话,你不过是看见姨妈没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宝姐姐身上去?姨妈过来原为他的官司事情心绪不宁,那里还来应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乱想,钻入魔道里去了。”宝玉豁然开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时候,你和我说过几句禅语,我实在对不上来.我虽丈六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嘘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只听见檐外老鸹呱呱的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宝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鸟声中。”忽见秋纹走来说道:“请二爷回去.老爷叫人到园里来问过,说二爷打学里回来了没有.袭人姐姐只说已经来了.快去罢。”吓得宝玉站起身来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相留.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 评女传巧姐慕贤良 玩母珠贾政参聚散
话说宝玉从潇湘馆出来,连忙问秋纹道:“老爷叫我作什么?"秋纹笑道:“没有叫,袭人姐姐叫我请二爷,我怕你不来,才哄你的。”宝玉听了才把心放下,因说:“你们请我也罢了,何苦来唬我。”说着,回到怡红院内.袭人便问道:“你这好半天到那里去了?"宝玉道:“在林姑娘那边,说起薛姨妈宝姐姐的事来,便坐住了。”袭人又问道:“说些什么?"宝玉将打禅语的话述了一遍.袭人道:“你们再没个计较,正经说些家常闲话儿,或讲究些诗句,也是好的,怎么又说到禅语上了.又不是和尚。”宝玉道:“你不知道,我们有我们的禅机,别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袭人笑道:“你们参禅参翻了,又叫我们跟着打闷葫芦了."宝玉道:“头里我也年纪小,他也孩子气,所以我说了不留神的话,他就恼了.如今我也留神,他也没有恼的了.只是他近来不常过来,我又念书,偶然到一处,好象生疏了似的。”袭人道:“原该这么着才是.都长了几岁年纪了,怎么好意思还象小孩子时候的样子."宝玉点头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说那个.我问你,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什么来着没有?"袭人道:“没有说什么。”宝玉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儿不是十一月初一日么,年年老太太那里必是个老规矩,要办消寒会,齐打伙儿坐下喝酒说笑.我今日已经在学房里告了假了,这会子没有信儿,明儿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爷知道了又说我偷懒。”袭人道:“据我说,你竟是去的是.才念的好些儿了,又想歇着.依我说也该上紧些才好.昨儿听见太太说,兰哥儿念书真好,他打学房里回来,还各自念书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你比他大多了,又是叔叔,倘或赶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气.倒不如明儿早起去罢。”麝月道:“这样冷天,已经告了假又去,倒叫学房里说:既这么着就不该告假呀,显见的是告谎假脱滑儿.依我说落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记了,咱们这里就不消寒了么,咱们也闹个会儿不好么."袭人道:“都是你起头儿,二爷更不肯去了。”麝月道:“我也是乐一天是一天,比不得你要好名儿,使唤一个月再多得二两银子!"袭人啐道:“小蹄子,人家说正经话,你又来胡拉混扯的了。”麝月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为你。”袭人道:“为我什么?"麝月道:“二爷上学去了,你又该咕嘟着嘴想着,巴不得二爷早一刻儿回来,就有说有笑的了.这会儿又假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见了。”
袭人正要骂他,只见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道:“老太太说了,叫二爷明儿不用上学去呢.明儿请了姨太太来给他解闷,只怕姑娘们都来,家里的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们都请了,明儿来赴什么消寒会呢。”宝玉没有听完便喜欢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兴的,明日不上学是过了明路的了。”袭人也便不言语了.那丫头回去.宝玉认真念了几天书,巴不得顽这一天.又听见薛姨妈过来,想着"宝姐姐自然也来".心里喜欢,便说:“快睡罢,明日早些起来。”于是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里请了安,又到贾政王夫人那里请了安,回明了老太太今儿不叫上学,贾政也没言语,便慢慢退出来,走了几步便一溜烟跑到贾母房中.见众人都没来,只有凤姐那边的奶妈子带了巧姐儿,跟着几个小丫头过来,给老太太请了安,说:“我妈妈先叫我来请安,陪着老太太说说话儿.妈妈回来就来。”贾母笑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来了,等他们总不来,只有你二叔叔来了."那奶妈子便说:“姑娘给你二叔叔请安。”宝玉也问了一声"妞妞好?巧姐儿道:妈说,跟着李妈认了几年字,不知道我认得不认得.我说都认得,我认给妈妈瞧.妈妈说我瞎认,不信,说我一天尽子顽,那里认得.我瞧着那些字也不要紧,就是那《女孝经》也是容易念的.妈妈说我哄他,要请二叔叔得空儿的时候给我理理。”贾母听了,笑道:“好孩子,你妈妈是不认得字的,所以说你哄他.明儿叫你二叔叔理给他瞧瞧,他就信了。”宝玉道:“你认了多少字了?"巧姐儿道:“认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
第九十三回 甄家仆投靠贾家门 水月庵掀翻风月案
却说冯紫英去后,贾政叫门上人来吩咐道:“今儿临安伯那里来请吃酒,知道是什么事?"门上的人道:“奴才曾问过,并没有什么喜庆事.不过南安王府里到了一班小戏子,都说是个名班.伯爷高兴,唱两天戏请相好的老爷们瞧瞧,热闹热闹.大约不用送礼的。”说着,贾赦过来问道:“明儿二老爷去不去?"贾政道:“承他亲热,怎么好不去的。”说着,门上进来回道:“衙门里书办来请老爷明日上衙门,有堂派的事,必得早些去。”贾政道:“知道了。”说着,只见两个管屯里地租子的家人走来,请了安,磕了头,旁边站着.贾政道:“你们是郝家庄的?"两个答应了一声.贾政也不往下问,竟与贾赦各自说了一回话儿散了.家人等秉着手灯送过贾赦去.
这里贾琏便叫那管租的人道:“说你的。”那人说道:“十月里的租子奴才已经赶上来了,原是明儿可到.谁知京外拿车,把车上的东西不由分说都掀在地下.奴才告诉他说是府里收租子的车,不是买卖车.他更不管这些.奴才叫车夫只管拉着走,几个衙役就把车夫混打了一顿,硬扯了两辆车去了.奴才所以先来回报,求爷打发个人到衙门里去要了来才好.再者,也整治整治这些无法无天的差役才好.爷还不知道呢,更可怜的是那买卖车,客商的东西全不顾,掀下来赶着就走.那些赶车的但说句话,打的头破血出的。”贾琏听了,骂道:“这个还了得!"立刻写了一个帖儿,叫家人:“拿去向拿车的衙门里要车去,并车上东西.若少了一件,是不依的.快叫周瑞。”周瑞不在家.又叫旺儿,旺儿晌午出去了,还没有回来.贾琏道:“这些忘八羔子,一个都不在家!他们终年家吃粮不管事。”因吩咐小厮们:“快给我找去。”说着,也回到自己屋里睡下.不提.
且说临安伯第二天又打发人来请.贾政告诉贾赦道:“我是衙门里有事,琏儿要在家等候拿车的事情,也不能去,倒是大老爷带宝玉应酬一天也罢了。”贾赦点头道:“也使得。”贾政遣人去叫宝玉,说"今儿跟大爷到临安伯那里听戏去。”宝玉喜欢的了不得,便换上衣服,带了焙茗,扫红,锄药三个小子出来,见了贾赦,请了安,上了车,来到临安伯府里.门上人回进去,一会子出来说:“老爷请。”于是贾赦带着宝玉走入院内,只见宾客喧阗.贾赦宝玉见了临安伯,又与众宾客都见过了礼.大家坐着说笑了一回.只见一个掌班的拿着一本戏单,一个牙笏,向上打了一个千儿,说道:“求各位老爷赏戏。”先从尊位点起,挨至贾赦,也点了一出.那人回头见了宝玉,便不向别处去,竟抢步上来打个千儿道:“求二爷赏两出。”宝玉一见那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鲜润如出水芙蕖,飘扬似临风玉树.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蒋玉菡.前日听得他带了小戏儿进京,也没有到自己那里.此时见了,又不好站起来,只得笑道:“你多早晚来的?"蒋玉菡把手在自己身子上一指,笑道:“怎么二爷不知道么?"宝玉因众人在坐,也难说话,只得胡乱点了一出.蒋玉菡去了,便有几个议论道:“此人是谁?"有的说:“他向来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纪也大了,就在府里掌班.头里也改过小生.他也攒了好几个钱,家里已经有两三个铺子,只是不肯放下本业,原旧领班。”有的说:“想必成了家了。”有的说:“亲还没有定.他倒拿定一个主意,说是人生配偶关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闹得的,不论尊卑贵贱,总要配的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还并没娶亲。”宝玉暗忖度道:“不知日后谁家的女孩儿嫁他.要嫁着这样的人材儿,也算是不辜负了。”那时开了戏,也有昆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梆子腔,做得热闹.
过了晌午,便摆开桌子吃酒.又看了一回,贾赦便欲起身.临安伯过来留道:“天色尚早,听见说蒋玉菡还有一出《占花魁》,他们顶好的首戏。”宝玉听了,巴不得贾赦不走.于是贾赦又坐了一会.果然蒋玉菡扮着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后神情,把这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极情尽致.以后对饮对唱,缠绵缱绻.宝玉这时不看花魁,只把两只眼睛独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蒋玉菡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宝玉的神魂都唱了进去了.直等这出戏进场后,更知蒋玉菡极是情种,非寻常戏子可比.因想着《乐记》上说的是"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所以知声,知音,知乐,有许多讲究.声音之原,不可不察.诗词一道,但能传情,不能入骨,自后想要讲究讲究音律.宝玉想出了神,忽见贾赦起身,主人不及相留.宝玉没法,只得跟了回来.到了家中,贾赦自回那边去了,宝玉来见贾政.
贾政才下衙门,正向贾琏问起拿车之事.贾琏道:“今儿门人拿帖儿去,知县不在家.他的门上说了:这是本官不知道的,并无牌票出去拿车,都是那些混帐东西在外头撒野挤讹头.既是老爷府里的,我便立刻叫人去追办,包管明儿连车连东西一并送来,如有半点差迟,再行禀过本官,重重处治.此刻本官不在家,求这里老爷看破些,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贾政道:“既无官票,到底是何等样人在那里作怪?"贾琏道:“老爷不知,外头都是这样.想来明儿必定送来的。”贾琏说完下来,宝玉上去见了.贾政问了几句,便叫他往老太太那里去.
贾琏因为昨夜叫空了家人,出来传唤,那起人多已伺候齐全.贾琏骂了一顿,叫大管家赖升:“将各行档的花名册子拿来,你去查点查点.写一张谕帖,叫那些人知道:若有并未告假,私自出去,传唤不到,贻误公事的,立刻给我打了撵出去!"赖升连忙答应了几个"是",出来吩咐了一回.家人各自留意.
过不几时,忽见有一个人头上载着毡帽,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衣裳,脚下穿着一双撒鞋,走到门上向众人作了个揖.众人拿眼上上下下打谅了他一番,便问他是那里来的.那人道:“我自南边甄府中来的.并有家老爷手书一封,求这里的爷们呈上尊老爷。”众人听见他是甄府来的,才站起来让他坐下道:“你乏了,且坐坐,我们给你回就是了。”门上一面进来回明贾政,呈上来书.贾政拆书看时,上写着:
世交夙好,气谊素敦.遥仰カ帷,不胜依切.弟因菲材获谴,自分万死难偿,幸邀宽宥,待罪边隅,迄今门户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曾使用,虽无奇技,人尚悫实.倘使得备奔走,糊口有资,屋乌之爱,感佩无涯矣.专此奉达,余容再叙.不宣.贾政看完,笑道:“这里正因人多,甄家倒荐人来,又不好却的。”吩咐门上:“叫他见我.且留他住下,因材使用便了。”门上出去,带进人来.见贾政便磕了三个头,起来道:“家老爷请老爷安."自己又打个千儿说:“包勇请老爷安。”贾政回问了甄老爷的好,便把他上下一瞧.但见包勇身长五尺有零,肩背宽肥,浓眉爆眼,磕额长髯气色粗黑,垂着手站着.便问道:“你是向来在甄家的,还是住过几年的?"包勇道:“小的向在甄家的。”贾政道:“你如今为什么要出来呢?"包勇道:“小的原不肯出来.只是家爷再四叫小的出来,说是别处你不肯去,这里老爷家里只当原在自己家里一样的,所以小的来的。”贾政道:“你们老爷不该有这事情,弄到这样的田地。”包勇道:“小的本不敢说,我们老爷只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来。”贾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为太真了,人人都不喜欢,讨人厌烦是有的。”贾政笑了一笑道:“既这样,皇天自然不负他的."包勇还要说时,贾政又问道:“我听见说你们家的哥儿不是也叫宝玉么?"包勇道:“是。”贾政道:“他还肯向上巴结么?"包勇道:“老爷若问我们哥儿,倒是一段奇事.哥儿的脾气也和我家老爷一个样子也是一味的诚实.从小儿只管和那些姐妹们在一处顽,老爷太太也狠打过几次,他只是不改.那一年太太进京的时候儿,哥儿大病了一场,已经死了半日,把老爷几乎急死,装裹都预备了.幸喜后来好了,嘴里说道,走到一座牌楼那里,见了一个姑娘领着他到了一座庙里,见了好些柜子,里头见了好些册子.又到屋里,见了无数女子,说是多变了鬼怪似的,也有变做骷髅儿的.他吓急了,便哭喊起来.老爷知他醒过来了,连忙调治,渐渐的好了.老爷仍叫他在姐妹们一处顽去,他竟改了脾气了,好着时候的顽意儿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念书为事.就有什么人来引诱他,他也全不动心.如今渐渐的能够帮着老爷料理些家务了。”贾政默然想了一回,道:“你去歇歇去罢.等这里用着你时,自然派你一个行次儿。”包勇答应着退下来,跟着这里人出去歇息.不提.
一日贾政早起刚要上衙门,看见门上那些人在那里交头接耳,好象要使贾政知道的似的,又不好明回,只管咕咕唧唧的说话.贾政叫上来问道:“你们有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门上的人回道:“奴才们不敢说。”贾政道:“有什么事不敢说的?"门上的人道:“奴才今儿起来开门出去,见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写着许多不成事体的字。”贾政道:“那里有这样的事,写的是什么?"门上的人道:“是水月庵里的腌脏话。”贾政道:“拿给我瞧."门上的人道:“奴才本要揭下来,谁知他贴得结实,揭不下来,只得一面抄一面洗.刚才李德揭了一张给奴才瞧,就是那门上贴的话.奴才们不敢隐瞒。”说着呈上那帖儿.贾政接来看时,上面写着:
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
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
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出新闻.贾政看了,气得头昏目晕,赶着叫门上的人不许声张,悄悄叫人往宁荣两府靠近的夹道子墙壁上再去找寻.随即叫人去唤贾琏出来.
贾琏即忙赶至.贾政忙问道:“水月庵中寄居的那些女尼女道,向来你也查考查考过没有?贾琏道:道:“老爷既这么说,想来芹儿必有不妥当的地方儿。”贾政叹道:“你瞧瞧这个帖儿写的是什么.贾琏一看,道:开看时,也是无头榜一张,与门上所贴的话相同.贾政道:“快叫赖大带了三四辆车子到水月庵里去,把那些女尼女道士一齐拉回来.不许泄漏,只说里头传唤。”赖大领命去了.
且说水月庵中小女尼女道士等初到庵中,沙弥与道士原系老尼收管,日间教他些经忏.以后元妃不用,也便习学得懒怠了.那些女孩子们年纪渐渐的大了,都也有个知觉了.更兼贾芹也是风流人物,打量芳官等出家只是小孩子性儿,便去招惹他们.那知芳官竟是真心,不能上手,便把这心肠移到女尼女道士身上.因那小沙弥中有个名叫沁香的和女道士中有个叫做鹤仙的,长得都甚妖娆,贾芹便和这两个人勾搭上了.闲时便学些丝弦,唱个曲儿.那时正当十月中旬,贾芹给庵中那些人领了月例银子,便想起法儿来,告诉众人道:“我为你们领月钱不能进城,又只得在这里歇着.怪冷的,怎么样?我今儿带些果子酒,大家吃着乐一夜好不好?"那些女孩子都高兴,便摆起桌子,连本庵的女尼也叫了来,惟有芳官不来.贾芹喝了几杯,便说道要行令.沁香等道:“我们都不会,到不如コ拳罢.谁输了喝一杯,岂不爽快。”本庵的女尼道:“这天刚过晌午,混嚷混喝的不象.且先喝几盅,爱散的先散去,谁爱陪芹大爷的,回来晚上尽子喝去,我也不管。”正说着,只见道婆急忙进来说:“快散了罢,府里赖大爷来了。”众女尼忙乱收拾,便叫贾芹躲开.贾芹因多喝了几杯,便道:“我是送月钱来的,怕什么!"话犹未完,已见赖大进来,见这般样子,心里大怒.为的是贾政吩咐不许声张,只得含糊装笑道:“芹大爷也在这里呢么."贾芹连忙站起来道:“赖大爷,你来作什么?"赖大说:“大爷在这里更好.快快叫沙弥道士收拾上车进城,宫里传呢。”贾芹等不知原故,还要细问.赖大说:“天已不早了,快快的好赶进城。”众女孩子只得一齐上车,赖大骑着大走骡押着赶进城.不题.
却说贾政知道这事,气得衙门也不能上了,独坐在内书房叹气.贾琏也不敢走开.忽见门上的进来禀道:“衙门里今夜该班是张老爷,因张老爷病了,有知会来请老爷补一班。”贾政正等赖大回来要办贾芹,此时又要该班,心里纳闷,也不言语.贾琏走上去说道:“赖大是饭后出去的,水月庵离城二十来里,就赶进城也得二更天.今日又是老爷的帮班,请老爷只管去.赖大来了,叫他押着,也别声张,等明儿老爷回来再发落.倘或芹儿来了,也不用说明,看他明儿见了老爷怎么样说。”贾政听来有理,只得上班去了.
贾琏怞空才要回到自己房中,一面走着,心里抱怨凤姐出的主意,欲要埋怨,因他病着,只得隐忍,慢慢的走着.且说那些下人一人传十传到里头.先是平儿知道,即忙告诉凤姐.凤姐因那一夜不好,恹恹的总没精神,正是惦记铁槛寺的事情.听说外头贴了匿名揭帖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忙问贴的是什么.平儿随口答应,不留神就错说了道:“没要紧,是馒头庵里的事情。”凤姐本是心虚,听见馒头庵的事情,这一唬直唬怔了,一句话没说出来,急火上攻,眼前发晕,咳嗽了一阵,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平儿慌了,说道:“水月庵里不过是女沙弥女道士的事,奶奶着什么急。”凤姐听是水月庵,才定了定神,说道:“呸,糊涂东西,到底是水月庵呢,是馒头庵?"平儿笑道:“是我头里错听了是馒头庵,后来听见不是馒头庵,是水月庵.我刚才也就说溜了嘴,说成馒头庵了。”凤姐道:“我就知道是水月庵,那馒头庵与我什么相干.原是这水月庵是我叫芹儿管的,大约克扣了月钱。”平儿道:“我听着不象月钱的事,还有些腌脏话呢。”凤姐道:“我更不管那个.你二爷那里去了?"平儿说:“听见老爷生气,他不敢走开.我听见事情不好,我吩咐这些人不许吵嚷,不知太太们知道了么.但听见说老爷叫赖大拿这些女孩子去了.且叫个人前头打听打听.奶奶现在病着,依我竟先别管他们的闲事。”正说着,只见贾琏进来.凤姐欲待问他,见贾琏一脸的怒气,暂且装作不知.贾琏饭没吃完,旺儿来说:“外头请爷呢,赖大回来了。”贾琏道:“芹儿来了没有?"旺儿道:“也来了。”贾琏便道:“你去告诉赖大,说老爷上班儿去了.把这些个女孩子暂且收在园里,明日等老爷回来送进宫去.只叫芹儿在内书房等着我。”旺儿去了.
贾芹走进书房,只见那些下人指指点点,不知说什么.看起这个样儿来,不象宫里要人.想着问人,又问不出来.正在心里疑惑,只见贾琏走出来.贾芹便请了安,垂手侍立,说道:“不知道娘娘宫里即刻传那些孩子们做什么,叫侄儿好赶.幸喜侄儿今儿送月钱去还没有走,便同着赖大来了.二叔想来是知道的。”贾琏道:“我知道什么!你才是明白的呢."贾芹摸不着头脑儿,也不敢再问.贾琏道:“你干得好事,把老爷都气坏了。”贾芹道:“侄儿没有干什么.庵里月钱是月月给的,孩子们经忏是不忘记的。”贾琏见他不知,又是平素常在一处顽笑的,便叹口气道:“打嘴的东西,你各自去瞧瞧罢!"便从靴掖儿里头拿出那个揭帖来,扔与他瞧.贾芹拾来一看,吓的面如土色,说道:“这是谁干的!我并没得罪人,为什么这么坑我!我一月送钱去,只走一趟,并没有这些事.若是老爷回来打着问我,侄儿便死了.我母亲知道,更要打死。”说着,见没人在旁边,便跪下去说道:“好叔叔,救我一救儿罢!"说着,只管磕头,满眼泪流.贾琏想道:“老爷最恼这些,要是问准了有这些事,这场气也不小.闹出去也不好听,又长那个贴帖儿的人的志气了.将来咱们的事多着呢.倒不如趁着老爷上班儿,和赖大商量着,若混过去,就可以没事了.现在没有对证。”想定主意,便说:“你别瞒我,你干的鬼鬼祟祟的事,你打谅我都不知道呢.若要完事,就是老爷打着问你,你一口咬定没有才好.没脸的,起去罢!"叫人去唤赖大.不多时,赖大来了.贾琏便与他商量.赖大说:“这芹大爷本来闹的不象了.奴才今儿到庵里的时候,他们正在那里喝酒呢.帖儿上的话是一定有的。”贾琏道:“芹儿你听,赖大还赖你不成。”贾芹此时红涨了脸,一句也不敢言语.还是贾琏拉着赖大,央他:“护庇护庇罢,只说是芹哥儿在家里找来的.你带了他去,只说没有见我.明日你求老爷也不用问那些女孩子了,竟是叫了媒人来,领了去一卖完事.果然娘娘再要的时候儿咱们再买。”赖大想来,闹也无益,且名声不好,就应了.贾琏叫贾芹:“跟了赖大爷去罢,听着他教你.你就跟着他。”说罢,贾芹又磕了一个头,跟着赖大出去.到了没人的地方儿,又给赖大磕头.赖大说:“我的小爷,你太闹的不象了.不知得罪了谁,闹出这个乱儿.你想想谁和你不对罢。”贾芹想了一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贾母赏花妖 失宝玉通灵知奇祸
话说赖大带了贾芹出来,一宿无话,静候贾政回来.单是那些女尼女道重进园来,都喜欢的了不得,欲要到各处逛逛,明日预备进宫.不料赖大便吩咐了看院的婆子并小厮看守,惟给了些饮食,却是一步不准走开.那些女孩子摸不着头脑,只得坐着等到天亮.园里各处的丫头虽都知道拉进女尼们来预备宫里使唤,却也不能深知原委.
到了明日早起,贾政正要下班,因堂上发下两省城工估销册子立刻要查核,一时不能回家,便叫人告诉贾琏说:“赖大回来,你务必查问明白.该如何办就如何办了,不必等我。”贾琏奉命,先替芹儿喜欢,又想道:若是办得一点影儿都没有,又恐贾政生疑,"不如回明二太太讨个主意办去,便是不合老爷的心,我也不至甚担干系。”主意定了,进内去见王夫人,陈说:“昨日老爷见了揭帖生气,把芹儿和女尼女道等都叫进府来查办.今日老爷没空问这种不成体统的事,叫我来回太太,该怎么便怎么样.我所以来请示太太,这件事如何办理?"王夫人听了,诧异道:“这是怎么说!若是芹儿这么样起来,这还成咱们家的人了么!但只这个贴帖儿的也可恶,这些话可是混嚼说得的么.你到底问了芹儿有这件事没有呢?"贾琏道:“刚才也问过了.太太想,别说他干了没有,就是干了,一个人干了混帐事也肯应承么?但只我想芹儿也不敢行此事,知道那些女孩子都是娘娘一时要叫的,倘或闹出事来,怎么样呢?依侄儿的主见,要问也不难,若问出来,太太怎么个办法呢?"王夫人道:“如今那些女孩子在那里?"贾琏道:“都在园里锁着呢。”王夫人道:“姑娘们知道不知道?"贾琏道:“大约姑娘们也都知道是预备宫里头的话,外头并没提起别的来。”王夫人道:“很是.这些东西一刻也是留不得的.头里我原要打发他们去来着,都是你们说留着好,如今不是弄出事来了么.你竟叫赖大那些人带去,细细的问他的本家有人没有,将文书查出,花上几十两银子,雇只船,派个妥当人送到本地,一概连文书发还了,也落得无事.若是为着一两个不好,个个都押着他们还俗,那又太造孽了.若在这里发给官媒,虽然我们不要身价,他们弄去卖钱,那里顾人的死活呢.芹儿呢,你便狠狠的说他一顿.除了祭祀喜庆,无事叫他不用到这里来,看仔细碰在老爷气头儿上,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并说与帐房儿里,把这一项钱粮档子销了.还打发个人到水月庵,说老爷的谕:除了上坟烧纸,若有本家爷们到他那里去,不许接待.若再有一点不好风声,连老姑子一并撵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