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1)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只得踱到潇湘馆,瞧黛玉益发瘦的可怜,问起来,比往日已算大愈了.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些微谈了谈,便催宝玉去歇息调养.宝玉只得回来.因记挂着要问芳官那原委,偏有湘云香菱来了,正和袭人芳官说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盘诘,只得耐着.

一时芳官又跟了他干娘去洗头.他干娘偏又先叫了他亲女儿洗过了后,才叫芳官洗.芳官见了这般,便说他偏心,"把你女儿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他干娘羞愧变成恼,便骂他:“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凭你甚么好人,入了这一行,都弄坏了.这一点子Б崽子,也挑幺挑六,咸Б淡话,咬群的骡子似的!"娘儿两个吵起来.袭人忙打发人去说:“少乱嚷,瞅着老太太不在家,一个个连句安静话也不说。”晴雯因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会两出戏,倒象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袭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宝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他少亲失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他的钱.又作贱他,如何怪得。”因又向袭人道:“他一月多少钱?以后不如你收了过来照管他,岂不省事?"袭人道:“我要照看他那里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几个钱才照看他?没的讨人骂去了。”说着,便起身至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油并些鸡卵,香皂,头绳之类,叫一个婆子来送给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洗,不要吵闹了.他干娘益发羞愧,便说芳官"没良心,花掰我克扣你的钱。”便向他身上拍了几把,芳官便哭起来.宝玉便走出,袭人忙劝:“作什么?我去说他。”晴雯忙先过来,指他干娘说道:“你老人家太不省事.你不给他洗头的东西,我们饶给他东西,你不自臊,还有脸打他.他要还在学里学艺,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场我,我就打得!"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儿坠儿的娘来吵,你也来跟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等两日消闲了,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叫的.上头能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睛里没了我们,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宝玉恨的用拄杖敲着门槛子说道:“这些老婆子都是些铁心石头肠子,也是件大奇的事.不能照看,反倒折挫,天长地久,如何是好!"晴雯道:“什么`如何是好',都撵了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丝绸撒花袷裤,敞着裤脚,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一个莺莺小姐,反弄成拷打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扮了,还是这么松怠怠的。”宝玉道:“他这本来面目极好,倒别弄紧衬了。”晴雯过去拉了他,替他洗净了发,用手巾拧干,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命他穿了衣服过这边来了.

接着司内厨的婆子来问:“晚饭有了,可送不送?"小丫头听了,进来问袭人.袭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阵,也没留心听钟几下了。”晴雯道:“那劳什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说着,便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略等半钟茶的工夫就是了。”小丫头去了.麝月笑道:“提起淘气,芳官也该打几下.昨儿是他摆弄了那坠子,半日就坏了。”说话之间,便将食具打点现成.一时小丫头子捧了盒子进来站住.晴雯麝月揭开看时,还是只四样小菜.晴雯笑道:“已经好了,还不给两样清淡菜吃.这稀饭咸菜闹到多早晚?"一面摆好,一面又看那盒中,却有一碗火腿鲜笋汤,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说:“好烫!"袭人笑道:“菩萨,能几日不见荤,馋的这样起来。”一面说,一面忙端起轻轻用口吹.因见芳官在侧,便递与芳官,笑道:“你也学着些伏侍,别一味呆憨呆睡.口劲轻着,别吹上唾沫星儿。”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

他干娘也忙端饭在门外伺候.向日芳官等一到时原从外边认的,就同往梨香院去了.这干婆子原系荣府三等人物,不过令其与他们浆洗,皆不曾入内答应,故此不知内帏规矩.今亦托赖他们方入园中,随女归房.这婆子先领过麝月的排场,方知了一二分,生恐不令芳官认他做干娘,便有许多失利之处,故心中只要买转他们.今见芳官吹汤,便忙跑进来笑道:“他不老成,仔细打了碗,让我吹罢。”一面说,一面就接.晴雯忙喊:“出去!你让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这里К子来了?还不出去。”一面又骂小丫头们:“瞎了心的,他不知道,你们也不说给他!"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他,他不出去,说他,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还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一面说,一面推他出去.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见他出来,都笑道:“嫂子也没用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恨又气,只得忍耐下去.

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道:“好了,仔细伤了气.你尝一口,可好了?"芳官只当是顽话,只是笑看着袭人等.袭人道:“你就尝一口何妨。”晴雯笑道:“你瞧我尝。”说着就喝了一口.芳官见如此,自己也便尝了一口,说:“好了。”递与宝玉.宝玉喝了半碗,吃了几片笋,又吃了半碗粥就罢了.众人拣收出去了.小丫头捧了沐盆,盥漱已毕,袭人等出去吃饭.宝玉使个眼色与芳官,芳官本自伶俐,又学几年戏,何事不知?便装说头疼不吃饭了.袭人道:“既不吃饭,你就在屋里作伴儿,把这粥给你留着,一时饿了再吃。”说着,都去了.

这里宝玉和他只二人,宝玉便将方才从火光发起,如何见了藕官,又如何谎言护庇,又如何藕官叫我问你,从头至尾,细细的告诉他一遍,又问他祭的果系何人.芳官听了,满面含笑,又叹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可笑又可叹。”宝玉听了,忙问如何.芳官笑道:“你说他祭的是谁?祭的是死了的Т官。”宝玉道:“这是友谊,也应当的。”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笑?"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因又忙拉芳官嘱道:“既如此说,我也有一句话嘱咐他,我若亲对面与他讲未免不便,须得你告诉他。”芳官问何事.宝玉道:“以后断不可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遗训.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无论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一`诚心'二字为主.即值仓皇流离之日,虽连香亦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不独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来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设一炉,不论日期,时常焚香.他们皆不知原故,我心里却各有所因.随便有清茶便供一钟茶,有新水就供一盏水,或有鲜花,或有鲜果,甚至荤羹腥菜,只要心诚意洁,便是佛也都可来享,所以说,只在敬不在虚名.以后快命他不可再烧纸。”芳官听了,便答应着.一时吃过饭,便有人回:“老太太,太太回来了。”

第五十九回 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云轩里召将飞符

话说宝玉听说贾母等回来,随多添了一件衣服,拄杖前边来,都见过了.贾母等因每日辛苦,都要早些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五鼓,又往朝中去.离送灵日不远,鸳鸯,琥珀,翡翠,玻璃四人都忙着打点贾母之物,玉钏,彩云,彩霞等皆打叠王夫人之物,当面查点与跟随的管事媳妇们.跟随的一共大小六个丫鬟,十个老婆子媳妇子,男人不算.连日收拾驮轿器械.鸳鸯与玉钏儿皆不随去,只看屋子.一面先几日预发帐幔铺陈之物,先有四五个媳妇并几个男人领了出来,坐了几辆车绕道先至下处,铺陈安插等候.

临日,贾母带着蓉妻坐一乘驮轿,王夫人在后亦坐一乘驮轿,贾珍骑马率了众家丁护卫.又有几辆大车与婆子丫鬟等坐,并放些随换的衣包等件.是日薛姨妈尤氏率领诸人直送至大门外方回.贾琏恐路上不便,一面打发了他父母起身赶上贾母王夫人驮轿,自己也随后带领家丁押后跟来.

荣府内赖大添派人丁上夜,将两处厅院都关了,一应出入人等,皆走西边小角门.日落时,便命关了仪门,不放人出入.园中前后东西角门亦皆关锁,只留王夫人大房之后常系他姊妹出入之门,东边通薛姨妈的角门,这两门因在内院,不必关锁.里面鸳鸯和玉钏儿也各将上房关了,自领丫鬟婆子下房去安歇.每日林之孝之妻进来,带领十来个婆子上夜,穿堂内又添了许多小厮们坐更打梆子,已安插得十分妥当.

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觉轻寒,启户视之,见园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于是唤起湘云等人来,一面梳洗,湘云因说两腮作痒,恐又犯了杏癍癣,因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来.宝钗道:“前儿剩的都给了妹子。”因说:“颦儿配了许多,我正要和他要些,因今年竟没发痒,就忘了。”因命莺儿去取些来.莺儿应了才去时,蕊官便说:“我同你去,顺便瞧瞧藕官。”说着,一径同莺儿出了蘅芜苑.

二人你言我语,一面行走,一面说笑,不觉到了柳叶渚,顺着柳堤走来.因见柳叶才吐浅碧,丝若垂金,莺儿便笑道:“你会拿着柳条子编东西不会?"蕊官笑道:“编什么东西?"莺儿道:“什么编不得?顽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来,带着这叶子编个花篮儿,采了各色花放在里头,才是好顽呢。”说着,且不去取硝,且伸手挽翠披金,采了许多的嫩条,命蕊官拿着.他却一行走一行编花篮,随路见花便采一二枝,编出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枝上自有本来翠叶满布,将花放上,却也别致有趣.喜的蕊官笑道:“姐姐,给了我罢."莺儿道:“这一个咱们送林姑娘,回来咱们再多采些,编几个大家顽。”说着,来至潇湘馆中.

黛玉也正晨妆,见了篮子,便笑说:“这个新鲜花篮是谁编的?"莺儿笑说:“我编了送姑娘顽的。”黛玉接了笑道:“怪道人赞你的手巧,这顽意儿却也别致。”一面瞧了,一面便命紫鹃挂在那里.莺儿又问侯了薛姨妈,方和黛玉要硝.黛玉忙命紫鹃包了一包,递与莺儿.黛玉又道:“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你回去说与姐姐,不用过来问候妈了,也不敢劳他来瞧我,梳了头同妈都往你那里去,连饭也端了那里去吃,大家热闹些。”

莺儿答应了出来,便到紫鹃房中找蕊官,只见藕官与蕊官二人正说得高兴,不能相舍,因说:“姑娘也去呢,藕官先同我们去等着岂不好?"紫鹃听如此说,便也说道:“这话倒是,他这里淘气的也可厌。”一面说,一面便将黛玉的匙箸用一块洋巾包了,交与藕官道:“你先带了这个去,也算一趟差了。”

藕官接了,笑嘻嘻同他二人出来,一径顺着柳堤走来.莺儿便又采些柳条,越性坐在山石上编起来,又命蕊官先送了硝去再来.他二人只顾爱看他编,那里舍得去.莺儿只顾催说:“你们再不去,我也不编了。”藕官便说:“我同你去了再快回来。”二人方去了.

这里莺儿正编,只见何婆的小女春燕走来,笑问:“姐姐织什么呢?"正说着,蕊藕二人也到了.春燕便向藕官道:“前儿你到底烧什么纸?被我姨妈看见了,要告你没告成,倒被宝玉赖了他一大些不是,气的他一五一十告诉我妈.你们在外头这二三年积了些什么仇恨,如今还不解开?"藕官冷笑道:“有什么仇恨?他们不知足,反怨我们了.在外头这两年,别的东西不算,只算我们的米菜,不知赚了多少家去,合家子吃不了,还有每日买东买西赚的钱在外.逢我们使他们一使儿,就怨天怨地的.你说说可有良心?"春燕笑道:“他是我的姨妈,也不好向着外人反说他的.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话虽是混话,倒也有些不差.别人不知道,只说我妈和姨妈,他老姊妹两个,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先时老姐儿两个在家抱怨没个差使,没个进益,幸亏有了这园子,把我挑进来,可巧把我分到怡红院.家里省了我一个人的费用不算外,每月还有四五百钱的余剩,这也还说不够.后来老姊妹二人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他们,藕官认了我姨妈,芳官认了我妈,这几年着实宽裕了.如今挪进来也算撒开手了,还只无厌.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姨妈刚和藕官吵了,接着我妈为洗头就和芳官吵.芳官连要洗头也不给他洗.昨日得月钱,推不去了,买了东西先叫我洗.我想了一想:我自有钱,就没钱要洗时,不管袭人,晴雯,麝月,那一个跟前和他们说一声,也都容易,何必借这个光儿?好没意思.所以我不洗.他又叫我妹妹小鸠儿洗了,才叫芳官,果然就吵起来.接着又要给宝玉吹汤,你说可笑死了人?我见他一进来,我就告诉那些规矩.他只不信,只要强做知道的,足的讨个没趣儿.幸亏园里的人多,没人分记的清楚谁是谁的亲故.若有人记得,只有我们一家人吵,什么意思呢?你这会子又跑来弄这个.这一带地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娘管着,一得了这地方,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利害,每日早起晚睡,自己辛苦了还不算,每日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恐有人遭踏,又怕误了我的差使.如今进来了,老姑嫂两个照看得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动.你还掐这些花儿,又折他的嫩树,他们即刻就来,仔细他们抱怨。”莺儿道:“别人乱折乱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自从分了地基之后,每日里各房皆有分例,吃的不用算,单管花草顽意儿.谁管什么,每日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头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的去,还有插瓶的.惟有我们说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么再和你们要.'究竟没有要过一次.我今便掐些,他们也不好意思说的。”

一语未了,他姑娘果然拄了拐走来.莺儿春燕等忙让坐.那婆子见采了许多嫩柳,又见藕官等都采了许多鲜花,心内便不受用,看着莺儿编,又不好说什么,便说春燕道:“我叫你来照看照看,你就贪住顽不去了.倘或叫起你来,你又说我使你了,拿我做隐身符儿你来乐."春燕道:“你老又使我,又怕,这会子反说我.难道把我劈做八瓣子不成?"莺儿笑道:“姑妈,你别信小燕的话.这都是他摘下来的,烦我给他编,我撵他,他不去。”春燕笑道:“你可少顽儿,你只顾顽儿,老人家就认真了。”那婆子本是愚顽之辈,兼之年近昏Ъ,惟利是命,一概情面不管,正心疼肝断,无计可施,听莺儿如此说,便以老卖老,拿起柱杖来向春燕身上击上几下,骂道:“小蹄子,我说着你,你还和我强嘴儿呢.你妈恨的牙根痒痒,要撕你的肉吃呢.你还来和我强梆子似的。”打的春燕又愧又急,哭道:“莺儿姐姐顽话,你老就认真打我.我妈为什么恨我?我又没烧胡了洗脸水,有什么不是!"莺儿本是顽话,忽见婆子认真动了气,忙上去拉住,笑道:“我才是顽话,你老人家打他,我岂不愧?"那婆子道:“姑娘,你别管我们的事,难道为姑娘在这里,不许我管孩子不成?"莺儿听见这般蠢话,便赌气红了脸,撒了手冷笑道:“你老人家要管,那一刻管不得,偏我说了一句顽话就管他了.我看你老管去!"说着,便坐下,仍编柳篮子.

偏又有春燕的娘出来找他,喊道:“你不来舀水,在那里做什么呢?"那婆子便接声儿道:“你来瞧瞧,你的女儿连我也不服了!在那里排揎我呢。”那婆子一面走过来说:“姑奶奶,又怎么了?我们丫头眼里没娘罢了,连姑妈也没了不成?"莺儿见他娘来了,只得又说原故.他姑娘那里容人说话,便将石上的花柳与他娘瞧道:“你瞧瞧,你女儿这么大孩子顽的.他先领着人糟踏我,我怎么说人?"他娘也正为芳官之气未平,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便走上来打耳刮子,骂道:“小娼妇,你能上去了几年?你也跟那起轻狂浪小妇学,怎么就管不得你们了?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Б里掉出来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们这起蹄子到的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该死在那里伺侯,又跑出来浪汉。”一面又抓起柳条子来,直送到他脸上,问道:“这叫作什么?这编的是你娘的Б!"莺儿忙道:“那是我们编的,你老别指桑骂槐。”那婆子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已知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凡见了这一干人,心中又畏又让,未免又气又恨,亦且迁怒于众,复又看见了藕官,又是他令姊的冤家,四处凑成一股怒气.

那春燕啼哭着往怡红院去了.他娘又恐问他为何哭,怕他又说出自己打他,又要受晴雯等之气,不免着起急来,又忙喊道:“你回来!我告诉你再去。”春燕那里肯回来?急的他娘跑了去又拉他.他回头看见,便也往前飞跑.他娘只顾赶他,不防脚下被青苔滑倒,引的莺儿三个人反都笑了.莺儿便赌气将花柳皆掷于河中,自回房去.这里把个婆子心疼的只念佛,又骂:“促狭小蹄子!遭踏了花儿,雷也是要打的。”自己且掐花与各房送去不提.

却说春燕一直跑入院中,顶头遇见袭人往黛玉处去问安.春燕便一把抱住袭人,说:“姑娘救我!我娘又打我呢。”袭人见他娘来了,不免生气,便说道:“三日两头儿打了干的打亲的,还是买弄你女儿多,还是认真不知王法?"这婆子来了几日,见袭人不言不语是好性的,便说道:“姑娘你不知道,别管我们闲事!都是你们纵的,这会子还管什么?"说着,便又赶着打.袭人气的转身进来,见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手巾,听得如此喊闹,便说:“姐姐别管,看他怎样。”一面使眼色与春燕,春燕会意,便直奔了宝玉去.众人都笑说:“这可是没有的事都闹出来了。”麝月向婆子道:“你再略煞一煞气儿,难道这些人的脸面,和你讨一个情还讨不下来不成?"那婆子见他女儿奔到宝玉身边去,又见宝玉拉了春燕的手说:“别怕,有我呢。”春燕又一行哭,又一行说,把方才莺儿等事都说出来.宝玉越发急起来,说:“你只在这里闹也罢了,怎么连亲戚也都得罪起来?"麝月又向婆子及众人道:“怨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他们的事,我们虽无知错管了,如今请出一个管得着的人来管一管,嫂子就心伏口伏,也知道规矩了。”便回头叫小丫头子:“去把平儿给我叫来!平儿不得闲就把林大娘叫了来。”那小丫头子应了就走.众媳妇上来笑说:“嫂子,快求姑娘们叫回那孩子罢.平姑娘来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说道:“凭你那个平姑娘来也凭个理,没有娘管女儿大家管着娘的。”众人笑道:“你当是那个平姑娘?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他有情呢,说你两句,他一翻脸,嫂子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话之间,只见小丫头子回来说:“平姑娘正有事,问我作什么,我告诉了他,他说:`既这样,且撵他出去,告诉了林大娘在角门外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那婆子听如此说,自不舍得出去,便又泪流满面,央告袭人等说:“好容易我进来了,况且我是寡妇,家里没人,正好一心无挂的在里头伏侍姑娘们.姑娘们也便宜,我家里也省些搅过.我这一去,又要自己生火过活,将来不免又没了过活。”袭人见他如此,早又心软了,便说:“你既要在这里,又不守规矩,又不听说,又乱打人.那里弄你这个不晓事的来,天天斗口,也叫人笑话,失了体统。”晴雯道:“理他呢,打发去了是正经.谁和他去对嘴对舌的."那婆子又央众人道:“我虽错了,姑娘们吩咐了,我以后改过.姑娘们那不是行好积德."一面又央告春燕道:“原是我为打你起的,究竟没打成你,我如今反受了罪?你也替我说说."宝玉见如此可怜,只得留下,吩咐他不可再闹.那婆子走来一一的谢过了下去.

只见平儿走来,问系何事.袭人等忙说:“已完了,不必再提。”平儿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得省的将就些事也罢了.能去了几日,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那一处的是。”袭人笑道:“我只说我们这里反了,原来还有几处."平儿笑道:“这算什么.正和珍大奶奶算呢,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来了八九件了.你这里是极小的,算不起数儿来,还有大的可气可笑之事。”不知袭人问他果系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

话说袭人因问平儿,何事这样忙乱.平儿笑道:“都是世人想不到的,说来也好笑,等几日告诉你,如今没头绪呢,且也不得闲儿。”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鬟来了,说:“平姐姐可在这里,奶奶等你,你怎么不去了?"平儿忙转身出来,口内笑说:“来了,来了。”袭人等笑道:“他奶奶病了,他又成了香饽饽了,都抢不到手。”平儿去了不提.

宝玉便叫春燕:“你跟了你妈去,到宝姑娘房里给莺儿几句好话听听,也不可白得罪了他.春燕答应了,和他妈出去.宝玉又隔窗说道:

娘儿两个应了出来,一壁走着,一面说闲话儿.春燕因向他娘道:“我素日劝你老人家再不信,何苦闹出没趣来才罢。”他娘笑道:“小蹄子,你走罢,俗语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该来支问着我。”春燕笑道:“妈,你若安分守己,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的好处.我且告诉你句话:宝玉常说,将来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你只说这一件可好不好?"他娘听说,喜的忙问:“这话果真?"春燕道:“谁可扯这谎作什么?"婆子听了,便念佛不绝.

当下来至蘅芜苑,正值宝钗,黛玉,薛姨妈等吃饭.莺儿自去泡茶,春燕便和他妈一径到莺儿前,陪笑说:“方才言语冒撞了,姑娘莫嗔莫怪,特来陪罪"等语.莺儿忙笑让坐,又倒茶.他娘儿两个说有事,便作辞回来.忽见蕊官赶出叫:“妈妈姐姐,略站一站。”一面走上来,递了一个纸包给他们,说是蔷薇硝,带与芳官去檫脸.春燕笑道:“你们也太小气了,还怕那里没这个与他,巴巴的你又弄一包给他去。”蕊官道:“他是他的,我送的是我的.好姐姐,千万带回去罢。”春燕只得接了.娘儿两个回来,正值贾环贾琮二人来问候宝玉,也才进去.春燕便向他娘说:“只我进去罢,你老不用去。”他娘听了,自此便百依百随的,不敢倔强了.

春燕进来,宝玉知道回复,便先点头.春燕知意,便不再说一语,略站了一站,便转身出来,使眼色与芳官.芳官出来,春燕方悄悄的说与他蕊官之事,并与了他硝.宝玉并无与琮环可谈之语,因笑问芳官手里是什么.芳官便忙递与宝玉瞧,又说是擦春癣的蔷薇硝.宝玉笑道:“亏他想得到。”贾环听了,便伸着头瞧了一瞧,又闻得一股清香,便弯着腰向靴桶内掏出一张纸来托着,笑说:“好哥哥,给我一半儿。”宝玉只得要与他.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赠,不肯与别人,连忙拦住,笑说道:“别动这个,我另拿些来。”宝玉会意,忙笑包上,说道:“快取来。”

芳官接了这个,自去收好,便从奁中去寻自己常使的.启奁看时,盒内已空,心中疑惑,早间还剩了些,如何没了?因问人时,都说不知.麝月便说:“这会子且忙着问这个,不过是这屋里人一时短了.你不管拿些什么给他们,他们那里看得出来?快打发他们去了,咱们好吃饭。”芳官听了,便将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来.贾环见了就伸手来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贾环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方作辞而去.

原来贾政不在家,且王夫人等又不在家,贾环连日也便装病逃学.如今得了硝,兴兴头头来找彩云.正值彩云和赵姨娘闲谈,贾环嘻嘻向彩云道:“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檫脸.你常说,蔷薇硝擦癣,比外头的银硝强.你且看看,可是这个?"彩云打开一看,嗤的一声笑了,说道:“你和谁要来的?"贾环便将方才之事说了.彩云笑道:“这是他们在哄你这乡老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贾环看了一看,果然比先前的带些红色,闻闻也是喷香,因笑道:“这也是好的,硝粉一样,留着檫罢,自是比外头买的高便好."彩云只得收了.赵姨娘便说:“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怨他们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莫不是两个月*,还找出这个碴儿来问你不成?便问你,你也有话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不成!"贾环听说,便低了头.彩云忙说:“这又何苦生事,不管怎样,忍耐些罢了。”赵姨娘道:“你快休管,横竖与你无干.乘着抓住了理,骂给那些浪滢妇们一顿也是好的。”又指贾环道:“呸!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也只好受这些毛崽子的气!平白我说你一句儿,或无心中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倒会扭头暴筋瞪着眼У摔娘.这会子被那起Б崽子耍弄也罢了.你明儿还想这些家里人怕你呢.你没有Б本事,我也替你羞。”贾环听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说道:“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闹.倘或往学里告去捱了打,你敢自不疼呢?遭遭儿调唆了我闹去,闹出了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只这一句话,便戳了他娘的肺,便喊说:“我肠子爬出来的,我再怕不成!这屋里越发有的说了."一面说,一面拿了那包子,便飞也似往园中去.彩云死劝不住,只得躲入别房.贾环便也躲出仪门,自去顽耍.

赵姨娘直进园子,正是一头火,顶头正遇见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来.见赵姨娘气恨恨的走来,因问:“姨奶奶那去?"赵姨娘又说:“你瞧瞧,这屋里连三日两日进来的唱戏的小粉头们,都三般两样掂人分两放小菜碟儿了.若是别一个,我还不恼,若叫这些小娼妇捉弄了,还成个什么!"夏婆子听了,正中己怀,忙问因何.赵姨娘悉将芳官以粉作硝轻侮贾环之事说了.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日才知道,这算什么事.连昨日这个地方他们私自烧纸钱,宝玉还拦到头里.人家还没拿进个什么儿来,就说使不得,不干不净的忌讳.这烧纸倒不忌讳?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老自己撑不起来,但凡撑起来的,谁还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乘着这几个小粉头儿恰不是正头货,得罪了他们也有限的,快把这两件事抓着理扎个筏子,我在旁作证据,你老把威风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理.便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那起小粉头子说你老的."赵姨娘听了这话,益发有理,便说:“烧纸的事不知道,你却细细的告诉我。”夏婆子便将前事一一的说了,又说:“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还有我们帮着你呢。”赵姨娘听了越发得了意,仗着胆子便一径到了怡红院中.

可巧宝玉听见黛玉在那里,便往那里去了.芳官正与袭人等吃饭,见赵姨娘来了,便都起身笑让:“姨奶奶吃饭,有什么事这么忙?"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来便将粉照着芳官脸上撒来,指着芳官骂道:“小滢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你小看他的!"芳官那里禁得住这话,一行哭,一行说:“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他的.若说没了,又恐他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我便学戏,也没往外头去唱.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袭人忙拉他说:“休胡说!"赵姨娘气的便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袭人等忙上来拉劝,说:“姨奶奶别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说他。”芳官捱了两下打,那里肯依,便拾头打滚,泼哭泼闹起来.口内便说:“你打得起我么?你照照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我还活着!"便撞在怀里叫他打.众人一面劝,一面拉他.晴雯悄拉袭人说:“别管他们,让他们闹去,看怎么开交!如今乱为王了,什么你也来打,我也来打,都这样起来还了得呢!”

外面跟着赵姨娘来的一干的人听见如此,心中各各称愿,都念佛说:“也有今日!"又有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称愿.

当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处作耍,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豆官,两个闻了此信,慌忙找着他两个说:“芳官被人欺侮,咱们也没趣,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场,方争过气来。”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的义愤,便不顾别的,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豆官先便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跌.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口内只说:“你们要死!有委曲只好说,这没理的事如何使得!"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四人只说:“你只打死我们四个就罢!"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得死过去.

正没开交,谁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当下尤氏,李纨,探春三人带着平儿与众媳妇走来,将四个喝住.问起原故,赵姨娘便气的瞪着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说个不清.尤李两个不答言,只喝禁他四人.探春便叹气说:“这是什么大事,姨娘也太肯动气了!我正有一句话要请姨娘商议,怪道丫头说不知在那里,原来在这里生气呢,快同我来。”尤氏李氏都笑说:“姨娘请到厅上来,咱们商量。”

赵姨娘无法,只得同他三人出来,口内犹说长说短.探春便说:“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顽意儿,喜欢呢,和他们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了管家媳妇们去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你瞧周姨娘,怎不人欺*,他也不寻人去.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儿,别听那些混帐人的调唆,没的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作粗活.心里有二十分的气,也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一席话说得赵姨娘闭口无言,只得回房去了.

这里探春气的和尤氏李纨说:“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伏.这是什么意思,值得吵一吵,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的调停,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越想越气,因命人查是谁调唆的.媳妇们只得答应着,出来相视而笑,都说是"大海里那里寻针去?"只得将赵姨娘的人并园中唤来盘诘,都说不知道.众人没法,只得回探春:“一时难查,慢慢访查,凡有口舌不妥的,一总来回了责罚。”

探春气渐渐平服方罢.可巧艾官便悄悄的回探春说:“都是夏妈和我们素日不对,每每的造言生事.前儿赖藕官烧钱,幸亏是宝玉叫他烧的,宝玉自己应了,他才没话说.今儿我与姑娘送手帕去,看见他和姨奶奶在一处说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见了我才走开了."探春听了,虽知情弊,亦料定他们皆是一党,本皆淘气异常,便只答应,也不肯据此为实.

谁知夏婆子的外孙女儿蝉姐儿便是探春处当役的,时常与房中丫鬟们买东西呼唤人,众女孩儿都和他好.这日饭后,探春正上厅理事,翠墨在家看屋子,因命蝉姐儿出去叫小幺儿买糕去.蝉儿便说:“我才扫了个大园子,腰腿生疼的,你叫个别的人去罢."翠墨笑说:“我又叫谁去?你趁早儿去,我告诉你一句好话,你到后门顺路告诉你老娘防着些儿."说着,便将艾官告诉他老娘话告诉了他.蝉姐听了,忙接了钱道:“这个小蹄子也要捉弄人,等我告诉去。”说着,便起身出来.至后门边,只见厨房内此刻手闲之时,都坐在阶砌上说闲话呢,他老娘亦在内.蝉儿便命一个婆子出去买糕.他且一行骂,一行说,将方才之话告诉与夏婆子.夏婆子听了,又气又怕,便欲去找艾官问他,又欲往探春前去诉冤.蝉儿忙拦住说:“你老人家去怎么说呢?这话怎得知道的,可又叨登不好了.说给你老防着就是了,那里忙到这一时儿。”

正说着,忽见芳官走来,扒着院门,笑向厨房中柳家媳妇说道:“柳嫂子,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只别搁上香油弄腻了。”柳家的笑道:“知道.今儿怎遣你来了告诉这么一句要紧话.你不嫌脏,进来逛逛儿不是?"芳官才进来,忽有一个婆子手里托了一碟糕来.芳官便戏道:“谁买的热糕?我先尝一块儿。”蝉儿一手接了道:“这是人家买的,你们还稀罕这个。”柳家的见了,忙笑道:“芳姑娘,你喜吃这个?我这里有才买下给你姐姐吃的,他不曾吃,还收在那里,干干净净没动呢。”说着,便拿了一碟出来,递与芳官,又说:“你等我进去替你炖口好茶来。”一面进去,现通开火顿茶.芳官便拿了热糕,问到蝉儿脸上说:“稀罕吃你那糕,这个不是糕不成?我不过说着顽罢了,你给我磕个头,我也不吃。”说着,便将手内的糕一块一块的掰了,掷着打雀儿顽,口内笑说:“柳嫂子,你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小蝉气的怔怔的,瞅着冷笑道:“雷公老爷也有眼睛,怎不打这作孽的!他还气我呢.我可拿什么比你们,又有人进贡,又有人作干奴才,溜你们好上好儿,帮衬着说句话儿。”众媳妇都说:“姑娘们,罢呀,天天见了就咕唧。”有几个伶透的,见了他们对了口,怕又生事,都拿起脚来各自走开了.当下蝉儿也不敢十分说他,一面咕嘟着去了.

这里柳家的见人散了,忙出来和芳官说:“前儿那话儿说了不曾?"芳官道:“说了.等一二日再提这事.偏那赵不死的又和我闹了一场.前儿那玫瑰露姐姐吃了不曾,他到底可好些?"柳家的道:“可不都吃了.他爱的什么似的,又不好问你再要的。”芳官道:“不值什么,等我再要些来给他就是了。”

原来这柳家的有个女儿,今年才十六岁,虽是厨役之女,却生的人物与平,袭,紫,莺皆类.因他排行第五,因叫他是五儿.因素有弱疾,故没得差.近因柳家的见宝玉房中的丫鬟差轻人多,且又闻得宝玉将来都要放他们,故如今要送他到那里应名儿.正无头路,可巧这柳家的是梨香院的差役,他最小意殷勤,伏侍得芳官一干人比别的干娘还好.芳官等亦待他们极好,如今便和芳官说了,央芳官去与宝玉说.宝玉虽是依允,只是近日病着,又见事多,尚未说得.

前言少述,且说当下芳官回至怡红院中,回复了宝玉.宝玉正在听见赵姨娘厮吵,心中自是不悦,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只得等吵完了,打听着探春劝了他去后方从蘅芜苑回来,劝了芳官一阵,方大家安妥.今见他回来,又说还要些玫瑰露与柳五儿吃去.宝玉忙道:“有的,我又不大吃,你都给他去罢。”说着命袭人取了出来,见瓶中亦不多,遂连瓶与了他.

芳官便自携了瓶与他去.正值柳家的带进他女儿来散闷,在那边犄角子上一带地方儿逛了一回,便回到厨房内,正吃茶歇脚儿.芳官拿了一个五寸来高的小玻璃瓶来,迎亮照看,里面小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还道是宝玉吃的西洋葡萄酒.母女两个忙说:“快拿旋子烫滚水,你且坐下。”芳官笑道:“就剩了这些,连瓶子都给你们罢。”五儿听了,方知是玫瑰露,忙接了,谢了又谢.芳官又问他"好些?"五儿道:“今儿精神些,进来逛逛.这后边一带,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见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正经好景致也没看见."芳官道:“你为什么不往前去?"柳家的道:“我没叫他往前去.姑娘们也不认得他,倘有不对眼的人看见了,又是一番口舌.明儿托你携带他有了房头,怕没有人带着他逛呢,只怕逛腻了的日子还有呢。”芳官听了,笑道:“怕什么,有我呢。”柳家的忙道:“嗳哟哟,我的姑娘,我们的头皮儿薄,比不得你们。”说着,又倒了茶来.芳官那里吃这茶,只漱了一口就走了.柳家的说道:“我这里占着手,五丫头送送。”

五儿便送出来,因见无人,又拉着芳官说道:“我的话倒底说了没有?"芳官笑道:“难道哄你不成?我听见屋里正经还少两个人的窝儿,并没补上.一个是红玉的,琏二奶奶要去还没给人来,一个是坠儿的,也还没补.如今要你一个也不算过分.皆因平儿每每的和袭人说,凡有动人动钱的事,得挨的且挨一日更好.如今三姑娘正要拿人扎筏子呢,连他屋里的事都驳了两三件,如今正要寻我们屋里的事没寻着,何苦来往网里碰去.倘或说些话驳了,那时老了,倒难回转.不如等冷一冷,老太太,太太心闲了,凭是天大的事先和老的一说,没有不成的。”五儿道:“虽如此说,我却性急等不得了.趁如今挑上来了,一则给我妈争口气,也不枉养我一场,二则添上月钱,家里又从容些,三则我的心开一开,只怕这病就好了.便是请大夫吃药,也省了家里的钱。”芳官道:“我都知道了,你只放心。”二人别过,芳官自去不提.

单表五儿回来,与他娘深谢芳官之情.他娘因说:“再不承望得了这些东西,虽然是个珍贵物儿,却是吃多了也最动热.竟把这个倒些送个人去,也是个大情。”五儿问:“送谁?"他娘道:“送你舅舅的儿子,昨日热病,也想这些东西吃.如今我倒半盏与他去。”五儿听了,半日没言语,随他妈倒了半盏子去,将剩的连瓶便放在家伙厨内.五儿冷笑道:“依我说,竟不给他也罢了.倘或有人盘问起来,倒又是一场事了。”他娘道:“那里怕起这些来,还了得了.我们辛辛苦苦的,里头赚些东西,也是应当的.难道是贼偷的不成?"说着,一径去了.直至外边他哥哥家中,他侄子正躺着,一见了这个,他哥嫂侄男无不欢喜.现从井上取了凉水,和吃了一碗,心中一畅,头目清凉.剩的半盏,用纸覆着,放在桌上.

可巧又有家中几个小厮同他侄儿素日相好的,走来问侯他的病.内中有一小伙名唤钱槐者,乃系赵姨娘之内侄.他父母现在库上管帐,他本身又派跟贾环上学.因他有些钱势,尚未娶亲,素日看上了柳家的五儿标致,和父母说了,欲娶他为妻.也曾央中保媒人再四求告.柳家父母却也情愿,争奈五儿执意不从,虽未明言,却行止中已带出,父母未敢应允.近日又想往园内去,越发将此事丢开,只等三五年后放出来,自向外边择婿了.钱家见他如此,也就罢了.怎奈钱槐不得五儿,心中又气又愧,发恨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愿.今也同人来瞧望柳侄,不期柳家的在内.

柳家的忽见一群人来了,内中有钱槐,便推说不得闲,起身便走了.他哥嫂忙说:“姑妈怎么不吃茶就走?倒难为姑妈记挂。”柳家的因笑道:“只怕里面传饭,再闲了出来瞧侄子罢。”他嫂子因向怞屉内取了一个纸包出来,拿在手内送了柳家的出来,至墙角边递与柳家的,又笑道:“这是你哥哥昨儿在门上该班儿,谁知这五日一班,竟偏冷淡,一个外财没发.只有昨儿有粤东的官儿来拜,送了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余外给了门上人一篓作门礼,你哥哥分了这些.这地方千年松柏最多,所以单取了这茯苓的精液和了药,不知怎么弄出这怪俊的白霜儿来.说第一用人侞和着,每日早起吃一钟,最补人的,第二用牛xx子,万不得,滚白水也好.我们想着,正宜外甥女儿吃.原是上半日打发小丫头子送了家去的,他说锁着门,连外甥女儿也进去了.本来我要瞧瞧他去,给他带了去的,又想主子们不在家,各处严紧,我又没甚么差使,有要没紧跑些什么.况且这两日风声,闻得里头家反宅乱的,倘或沾带了倒值多的.姑娘来的正好,亲自带去罢。”

柳氏道了生受,作别回来.刚到了角门前,只见一个小幺儿笑道:“你老人家那里去了?里头三次两趟叫人传呢,我们三四个人都找你老去了,还没来.你老人家却从那里来了?这条路又不是家去的路,我倒疑心起来。”那柳家的笑骂道:“好猴儿崽子,……"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