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薛蟠听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三五日后,疼痛虽愈,伤痕未平,只装病在家,愧见亲友.
展眼已到十月,因有各铺面伙计内有算年帐要回家的,少不得家内治酒饯行.内有一个张德辉,年过六十,自幼在薛家当铺内揽总,家内也有二三千金的过活,今岁也要回家,明春方来.因说起"今年纸札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贵的.明年先打发大小儿上来当铺内照管,赶端阳前我顺路贩些纸札香扇来卖.除去关税花销,亦可以剩得几倍利息。”薛蟠听了,心中忖度:“我如今挨了打,正难见人,想着要躲个一年半载,又没处去躲.天天装病,也不是事.况且我长了这么大,文又不文,武又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点几个本钱,和张德辉逛一年来.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且躲躲羞去.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心内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后,便和张德辉说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晚间薛蟠告诉了他母亲.薛姨妈听了虽是欢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钱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只说"好歹你守着我,我还能放心些.况且也不用做这买卖,也不等着这几百银子来用.你在家里安分守己的,就强似这几百银子了。”薛蟠主意已定,那里肯依.只说:“天天又说我不知世事,这个也不知,那个也不学.如今我发狠把那些没要紧的都断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学习着做买卖,又不准我了,叫我怎么样呢?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个了日?况且那张德辉又是个年高有德的,咱们和他世交,我同他去,怎么得有舛错?我就一时半刻有不好的去处,他自然说我劝我.就是东西贵贱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问他,何等顺利,倒不叫我去.过两日我不告诉家里,私自打点了一走,明年发了财回家,那时才知道我呢。”说毕,赌气睡觉去了.
薛姨妈听他寥绱怂*,因和宝钗商议.宝钗笑道:“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正是好的了.只是他在家时说着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犯,越发难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许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门,干不得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这个样儿.他既说的名正言顺,妈就打谅着丢了八百一千银子,竟交与他拭一拭.横竖有伙计们帮着,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二则他出去了,左右没有助兴的人,又没了倚仗的人,到了外头,谁还怕谁,有了的吃,没了的饿着,举眼无靠,他见这样,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妈听了,思忖半晌说道:“倒是你说的是.花两个钱,叫他学些乖来也值了。”商议已定,一宿无话.至次日,薛姨妈命人请了张德辉来,在书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饭,自己在后廊下,隔着窗子,向里千言万语嘱托张德辉照管薛蟠.张德辉满口应承,吃过饭告辞,又回说:“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点行李,雇下骡子,十四一早就长行了。”薛蟠喜之不尽,将此话告诉了薛姨妈.薛姨妈便和宝钗香菱并两个老年的嬷嬷连日打点行装,派下薛蟠之侞父老苍头一名,当年谙事旧仆二名,外有薛蟠随身常使小厮二人,主仆一共六人,雇了三辆大车,单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个长行骡子.薛蟠自骑一匹家内养的铁青大走骡,外备一匹坐马.诸事完毕,薛姨妈宝钗等连夜劝戒之言,自不必备说.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辞了他舅舅,然后过来辞了贾宅诸人.贾珍等未免又有饯行之说,也不必细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妈宝钗等直同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四只泪眼看他去了,方回来.
薛姨妈上京带来的家人不过四五房,并两三个老嬷嬷小丫头,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只剩了一两个男子.因此薛姨妈即日到书房,将一应陈设玩器并帘幔等物尽行搬了进来收贮,命那两个跟去的男子之妻一并也进来睡觉.又命香菱将他屋里也收拾严紧,"将门锁了,晚间和我去睡。”宝钗道:“妈既有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们园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薛姨妈听了,笑道:“正是我忘了,原该叫他同你去才是.我前日还同你哥哥说,文杏又小,道三不着两,莺儿一个人不够伏侍的,还要买一个丫头来你使。”宝钗道:“买的不知底里,倘或走了眼,花了钱小事,没的淘气.倒是慢慢的打听着,有知道来历的,买个还罢了。”一面邓*,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妆奁,命一个老嬷嬷并臻儿送至蘅芜苑去,然后宝钗和香菱才同回园中来.
香菱道:“我原要和奶奶说的,大爷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儿去.又恐怕奶奶多心,说我贪着园里来顽,谁知你竟说了。”宝钗笑道:“我知道你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没个空儿.就每日来一趟,慌慌张张的,也没趣儿.所以趁着机会,越性住上一年,我也多个作伴的,你也遂了心。”香菱笑道:“好姑娘,你趁着这个工夫,教给我作诗罢."宝钗笑道:“我说你`得陇望蜀'呢.我劝你今儿头一日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也不必特意告诉他们说搬进园来.若有提起因由,你只带口说我带了你进来作伴儿就完了.回来进了园,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
香菱应着才要走时,只见平儿忙忙的走来.香菱忙问了好,平儿只得陪笑相问.宝钗因向平儿笑道:“我今儿带了他来作伴儿,正要去回你奶奶一声儿。”平儿笑道:“姑娘说的是那里话?我竟没话答言了。”宝钗道:“这才是正理.店房也有个主人,庙里也有个住持,虽不是大事,到底告诉一声,便是园里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他两个,也好关门候户的了.你回去告诉一声罢,我不打发人去了。”平儿答应着,因又向香菱笑道:“你既来了,也不拜一拜街坊邻舍去?"宝钗笑道:“我正叫他去呢。”平儿道:“你且不必往我们家去,二爷病了在家里呢。”香菱答应着去了,先从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且说平儿见香菱去了,便拉宝钗忙说道:“姑娘可听见我们的新闻了?"宝钗道:“我没听见新闻.因连日打发我哥哥出门,所以你们这里的事,一概也不知道,连姊妹们这两日也没见。”平儿笑道:“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不得,难道姑娘就没听见?"宝钗道:“早起恍惚听见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来了.又是为了什么打他?"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回家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一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把二爷请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略瞧了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因来告诉了老爷.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子,天天骂二爷没能为.已经许了他五百两,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了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拿着扇子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因此这是第一件大的.这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所以都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混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见姨太太这里有一种丸药,上棒疮的,姑娘快寻一丸子给我。”宝钗听了,忙命莺儿去要了一丸来与平儿.宝钗道:“既这样,替我问候罢,我就不去了。”平儿答应着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香菱见过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作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Д,谢,阮,庚,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听说,便命紫娟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苑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香菱笑道:“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象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着,宝玉和探春也来了,也都入坐听他讲诗.宝玉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越发倒学杂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顽罢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顽?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宝玉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慌的是那架上的鹦哥。”黛玉探春听说,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说着,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方去了.香菱又逼着黛玉换出杜律来,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你竟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
香菱听了,喜的拿回诗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帐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混我。”一面说,一面作了一首,先与宝钗看.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你别怕臊,只管拿了给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说。”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黛玉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看他.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子自然另作呢。”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宝钗笑道:“你能够象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宝玉不答.
只见香菱兴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去了.探春笑道:“咱们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没有."说着,一齐都往潇湘馆来.只见黛玉正拿着诗和他讲究.众人因问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众人因要诗看时,只见作道:
非银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宝钗笑道:“不象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这也罢了,原来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香菱自为这首妙绝,听如此说,自己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因见他姊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宝钗道:“可真是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他!"黛玉道:“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之理。”李纨笑道:“咱们拉了他往四姑娘房里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醒一醒才好。”
说着,真个出来拉了他过藕香榭,至暖香坞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香菱见画上有几个美人,因指着笑道:“这一个是我们姑娘,那一个是林姑娘。”探春笑道:“凡会作诗的都画在上头,快学罢。”说着,顽笑了一回.
各自散后,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着,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唤醒了他,问他:“得了什么?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梳洗了,会同姊妹往贾母处来.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梳洗已毕,便忙录出来,自己并不知好歹,便拿来又找黛玉.刚到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姊妹方从王夫人处回来,宝钗正告诉他们说他梦中作诗说梦话.众人正笑,抬头见他来了,便都争着要诗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话说香菱见众人正说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一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说着,把诗递与黛玉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蛾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香菱听了心下不信,料着是他们瞒哄自己的话,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
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并老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李纨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那婆子丫头都笑道:“奶奶的两位妹子都来了.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罢。”说着,一径去了.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不成?"李纨也笑道:“我们婶子又上京来了不成?他们也不能凑在一处,这可是奇事。”大家纳闷,来至王夫人上房,只见乌压压一地的人.
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一处打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____大名李纹,次名李绮____也上京.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了妹子随后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于是大家见礼叙过,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贾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一面叙些家常,一面收看带来的礼物,一面命留酒饭.凤姐儿自不必说,忙上加忙.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姊妹叙离别之情.黛玉见了,先是欢喜,次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己孤单,无个亲眷,不免又去垂泪.宝玉深知其情,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
然后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象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说,一面自笑自叹.袭人见他又有了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だだ笑向袭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象一把子四根水葱儿。”
一语未了,只见探春也笑着进来找宝玉,因说道:“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宝玉笑道:“正是呢.这是你一高兴起诗社,所以鬼使神差来了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他们可学过作诗不曾?"探春道:“我才都问了他们,虽是他们自谦,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袭人笑道:“他们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么样?"探春道:“果然的话.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袭人听了,又是诧异,又笑道:“这也奇了,还从那里再好的去呢?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见了,喜欢的无可不可,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老太太要养活,才刚已经定了。”宝玉喜的忙问:“这果然的?"探春道:“我几时说过谎!"又笑道:“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这孙子了。”宝玉笑道:“这倒不妨,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明儿十六,咱们可该起社了。”探春道:“林丫头刚起来了,二姐姐又病了,终是七上八下的。”宝玉道:“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他又何妨。”探春道:“越性等几天,他们新来的混熟了,咱们邀上他们岂不好?这会子大嫂子宝姐姐心里自然没有诗兴的,况且湘云没来,颦儿刚好了,人人不合式.不如等着云丫头来了,这几个新的也熟了,颦儿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宝姐姐心也闲了,香菱诗也长进了,如此邀一满社岂不好?咱们两个如今且往老太太那里去听听,除宝姐姐的妹妹不算外,他一定是在咱们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个要不在咱们这里住,咱们央告着老太太留下他们在园子里住下,咱们岂不多添几个人,越发有趣了。”宝玉听了,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倒是你明白.我终久是个糊涂心肠,空喜欢一会子,却想不到这上头来。”
说着,兄妹两个一齐往贾母处来。”果然王夫人已认了宝琴作干女儿,贾母欢喜非常,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薛蝌自向薛蟠书房中住下.贾母便和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听如此说,岂不愿意.邢夫人便将岫烟交与凤姐儿.凤姐儿筹算得园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从此后若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儿亦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与岫烟.凤姐儿冷眼ゅ漆堆绦男晕人,竟不象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儿又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
贾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伏,今见他寡婶来了,便不肯令他外头去住.那李婶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来.
当下安插既定,谁知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了家眷去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他住.史湘云执意不肯,只要与宝钗一处住,因此就罢了.
此时大观园中比先更热闹了多少.李纨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添上凤姐儿和宝玉,一共十三个.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他十二个人皆不过十五六七岁,或有这三个同年,或有那五个共岁,或有这两个同月同日,那两个同刻同时,所差者大半是时刻月分而已.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细细分晰,不过是"弟”“兄”“姊”“妹"四个字随便乱叫.
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作诗,又不敢十分罗唣宝钗,可巧来了个史湘云.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那里禁得起香菱又请教他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
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忙问:“这是那里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道:“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宝钗道:“真俗语说`各人有缘法'.他也再想不到他这会子来,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他。”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顽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说的宝钗,宝琴,香菱,莺儿等都笑了.宝钗笑道:“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们这琴儿就有些象你.你天天说要我作亲姐姐,我今儿竟叫你认他作亲妹妹罢了。”湘云又瞅了宝琴半日,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笑道:“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说话之间,宝玉黛玉都进来了,宝钗犹自嘲笑.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顽话,恰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口里说,手指着宝玉.宝钗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这样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说着又指着黛玉.湘云便不则声.宝钗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他喜欢的比我还疼呢,那里还恼?你信口儿混说.他的那嘴有什么实据。”宝玉素习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正恐贾母疼宝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见湘云如此说了,宝钗又如此答,再审度黛玉声色亦不似往时,果然与宝钗之说相符,心中闷闷不乐.因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好,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十倍。”一时林黛玉又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那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诸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亲敬异常.宝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纳罕.
一时宝钗姊妹往薛姨妈房内去后,湘云往贾母处来,林黛玉回房歇着.宝玉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起来,因笑道:“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我反落了单。”黛玉笑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起,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告诉了宝玉.宝玉方知缘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骀⒚*,不免又哭了.宝玉忙劝道:“你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象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宝玉道:“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岂有眼泪会少的!”
正说着,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子送了猩猩毡斗篷来,又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头走来请黛玉.宝玉便邀着黛玉同往稻香村来.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Е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蚤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Ё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Ж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湘云道:“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李纨道:“我的主意.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下雪,不如大家凑个社,又替他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意思怎么样?"宝玉先道:“这话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儿,晴了又无趣。”众人看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够赏了。”李纨道:“我这里虽好,又不如芦雪庵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作诗.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况且咱们小顽意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包总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宝钗等一齐应诺.因又拟题限韵,李纨笑道:“我心里自己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横竖知道."说毕,大家又闲话了一回,方往贾母处来.本日无话.到了次日一早,宝玉因心里记挂着这事,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开帐子一看,虽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人起来,プ漱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针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庵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宝玉便立住,细细的赏玩一回方走.只见蜂腰扳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是李纨打发了请凤姐儿去的人.
宝玉来至芦雪庵,只见丫鬟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径.原来这芦雪庵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众丫鬟婆子见他披蓑戴笠而来,却笑道:“我们才说正少一个渔翁,如今都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性急了。”宝玉听了,只得回来.刚至沁芳亭,见探春正从秋爽斋来,围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观音兜,扶着小丫头,后面一个妇人打着青绸油伞.宝玉知他往贾母处去,便立在亭边,等他来到,二人一同出园前去.宝琴正在里间房内梳洗更衣.
一时众姊妹来齐,宝玉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好容易等摆上来,头一样菜便是牛侞蒸羊羔.贾母便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药,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们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众人答应了.宝玉却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瓜齑忙忙的咽完了.贾母道:“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吃了."便叫"留着鹿肉与他晚上吃",凤姐忙说"还有呢",方才罢了.史湘云便悄和宝玉计较道:“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顽又吃。”宝玉听了,巴不得一声儿,便真和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入园去.
一时大家散后,进园齐往芦雪庵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黛玉道:“他两个再到不了一处,若到一处,生出多少故事来.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正说着,只见李婶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众人听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两个来。”黛玉笑道:“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
李纨等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宝玉笑道:“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呢。”李纨道:“这还罢了。”只见老婆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チ来,李纨道:“仔细割了手,不许哭!"说着,同探春进去了.
凤姐打发了平儿来回复不能来,为发放年例正忙.湘云见了平儿,那里肯放.平儿也是个好顽的,素日跟着凤姐儿无所不至,见如此有趣,乐得顽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镯子,三个围着火炉儿,便要先烧三块吃.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异,宝琴等及李婶深为罕事.探春与李纨等已议定了题韵.探春笑道:“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笑说:“怪脏的。”宝钗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一时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走罢。”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着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宝钗笑道:“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З上些,以完此劫。”
说着,吃毕,洗漱了一回.平儿带镯子时却少了一个,左右前后乱找了一番,踪迹全无.众人都诧异.凤姐儿笑道:“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你们只管作诗去,我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说着又问:“你们今儿作什么诗?老太太说了,离年又近了,正月里还该作些灯谜儿大家顽笑。”众人听了,都笑道:“可是倒忘了.如今赶着作几个好的,预备正月里顽。”说着,一齐来至地炕屋内,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来了.宝玉湘云二人忙看时,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后面尚未列次序.李纨道:“我不大会作诗,我只起三句罢,然后谁先得了谁先联。”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话说薛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让我写出来。”说着,便令众人拈阄为序.起首恰是李氏,然后按次各各开出.凤姐儿说道:“既是这样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众人都笑说道:“更妙了!"宝钗便将稻香老农之上补了一个"凤"字,李纨又将题目讲与他听.凤姐儿想了半日,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一句粗话,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只管干正事去罢。”凤姐儿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风.昨夜听见了一夜的北风,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可使得?"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凤姐和李婶平儿又吃了两杯酒,自去了.这里李纨便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