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不难受的时间里,可以说是阿厘最快乐的时光。
他不能吹风,就在房内教她写字,睡前讲一些志怪故事,阿厘既害怕又听得上瘾,每每都要手脚并用抱着他,甚至要求他这个病人在她睡着之后再入睡,由此,周琮把书中的故事默默加工一番再讲给她,这下无论是妖怪还是鬼魂,都可爱得令人心生温暖,总算是能早些休息了。
阿厘托看守的情,买回来几把工具,周琮就用伙房的柴,雕出一个个憨态可掬的小动物,阿把它们摆在窗子外面,皑皑白雪落在上面,好像给这些兔子、鸭子、小马驹……戴上了帽子。
明日便是年叁十,阿厘正穿着周琮的皮裘拿着扫把清理亭前的积雪,一阵脚步声响起,是提着药箱的太医邱守昌,身侧还有一人,衣着华贵面白无须,等他们离得近了,她才认出来,那人正是长公主身边的休绩。
“见过邱太医、大总管。”阿厘把手里的大扫把立在墙边,给他们矮身行礼。
邱守昌听阿厘把自己放前边说,立刻瞥了眼休绩,见他神色不变,才放心不少。
“夫人多礼。”休绩面上带笑,唤她为“夫人”。
休绩见她难掩惊异,和善地开口向她解释:“郎君与夫人成婚之事,殿下早已得知。”言下之意就是长公主已经认下了她的身份。
如此峰回路转,阿厘看不懂长公主的意图,心里困惑着将他们引进屋内。
周琮正在窗边书案前篆刻印章,长发半梳,手指骨节更为分明,头颅低垂,控制着刻刀完成做后一个笔画,然后轻轻吹开石屑。
“郎君,邱太医和大总管来看你了。”阿厘一边掩上门扉提醒道。
周琮这才抬首瞧见二人,起身对他们行礼,是一如既往的从容端正。
邱守昌照例给周琮诊脉,跟休绩对视一眼之后,对着旁边的阿厘道:“烦请夫人为郎君煎些山楂汤来。”
阿厘犹豫着看向周琮,他则是笑着回望:“劳烦娘子。”
阿厘这才回避,留他们叁个相谈,没理会邱守昌的幌子,回到庭院里,继续把积雪扫到一处。
反正晚上夫君会告诉自己,现下就不好奇啦!
屋内,休绩透过螺钿窗,看了看外边模糊的影子,转头冲周琮笑道:“此间先行恭贺郎君成婚。”
周琮为休绩和邱守昌斟上热水,闻言挑了挑眉:“多谢力士。”
休绩抿了口热水:“殿下的意思是,郎君可携夫人入奚家族谱,就按您之前安排好的度支郎中李大人四女的身份。”
周琮默然一晌,周身又浮现未与阿厘重逢之时的漠然来:“力士有话不妨直言。”
“老奴的意思是,如今殿下已经默认您和夫人的婚事,先头矛盾有解,明日过年,郎君只需进宫跟殿下认个错,这事便过去了,重归合乐,也省的在这受罪了。”
周琮了然,紧要关头,李裕是缺人手了。
他垂眸拿起通体漆黑的矿石印章,问了个不大相干的问题:“力士可曾记得,十多年前我刚入宫,就喜爱木工篆刻,可惜自殿下训责‘欲多则心散,心散则志衰,志衰则思不达也’之后,我便舍了这爱好。”
他将刚刚完工的印章蘸了红泥,随手印在桌案上粗糙的纸张上,一只小狐狸惟妙惟肖。
周琮抬眼看向休绩:“如今我才明了,其言之志思非我志思,于琮而言,如今生活宽平乐足,并非受罪而是福泽。殿下美意,周琮负德辜恩,愧然却之。”
休绩深深叹了口气,面目复杂地看着他:“郎君任性而为,应清楚自己的病情,也得为夫人打算。”
“生似逆旅,行程将至,且由性婆娑。力士何必枉费口舌。”周琮对阿厘早有安排,自是不会说与他们听。
只剩下一年生命,他不会再回头了。
就让他依照本心,松松快快地过活罢。
…………
大年初一,上令下达。
发落罪臣周琮,至岭南道滇北,看守乌黎山银矿,即刻出发。
启程
阿厘起初还对这乌黎山银矿的位置没有概念,她见识不多,问过周琮,他只道是“江南道更南”。
这下她恨极了长公主,竟是让周琮连年都过不安生,拖着病体远程颠簸,那不是要他的命吗!
腊月三十的夜空不见月,绚烂烟火接连升天,声响不断,阿厘吸着鼻子收拾行囊,越想越替他委屈,却是半分都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周琮说的是,滇北之地,蚊蝇群舞,虫媒猖獗,瘴疠流行,崎岖险峻,乌黎山银矿更是犯人流放之地,除去赶路还有无尽苦头。
周琮对此结果并不意外,他一而再再而三挑战公主权威,如此不识抬举,长公主必是恼怒,兴许是认为他当下不低头是因为在平京圈禁依仗以往人脉过得不差,便要将他发往苦偏之地,好生尝一尝权势尽失、漂泊无依的滋味。
以示没了她的庇护,他什么都不是。
这道指令只提到他自己,周琮想过将阿厘留在平京,意料之中地,仅仅是起了个商量的话头,小娘子便情绪激动地炸毛,还要把他训斥一番,让他好生反省一番“夫妻一体”的意思。
周琮有无数神通让她留在这,安安宁宁地过活。
可他偏生私心,想在最后一程中有她相伴,黄土之后,再放她去过没有他的安生日子。
阿厘哪知道这些,她忙着将一包一包的药装好,又听周琮的话,卸下不少厚重衣裳,只剩下薄衣衫。
天还未亮,偌大的平京,无数人家在元日的清晨噼里啪啦地放起鞭炮。
时光似流沙,砾砾尽泄,世事无常,踌躇满志在门前跟父辈拿着火折子点燃炮仗的少年已身死异乡,处尊居显万众瞩目的如玉郎君陨落尘埃顿生旧疾。
此番离开平京再难回来,还会发生什么呢?
不仅等不到周克馑的尸身了,也没办法再年年去看爹娘了罢……
阿厘只觉前路茫茫,不舍和惶然杂糅,愤恨无措。
仓促匆忙之下,元日巳时,车马开拔,登程趱路。
共两辆马车,一辆拉着行李,他们两个坐的这辆则要更小一些,车厢和帘子虽然厚重,但在料峭天气里也难免漏风。